一一〇、柳暗花明又一村
见王闿运和老大人一样,都说见荣庆有些麻烦,孙元起有些不解:“壬老,我与荣尚书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哦,不错,因为我曾为张大人草拟过学堂章程,与他意见相左,是有些矛盾。不过这点事并非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人家荣尚书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至于见面就给我难堪吧?再说,他一个堂堂的户部尚书,何苦与我这等小芝麻粒儿为难呢?”
王闿运微微摇头:“侍讲学士可不是小芝麻粒儿!”
旋即又道:“百熙,你把事情想得忒简单了。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情爱,却有无缘无故的仇恨。只要有个由头,这个仇恨便会越来越大,乃至不死不休。那宋朝的丁谓,原是寇准的下属,后来官至参知政事,对寇准最来崇敬。只因一次吃饭,丁谓见寇准胡须上不小心沾染上菜汤,便主动给他擦拭。寇准笑着说道:‘参政是国家重臣,哪能随便给官长擦胡子么?’就这一句话,惹恼了丁谓。等丁谓拜相后,便一再排挤寇准,凡和寇准关系好的官员全部贬谪出京,最后连寇准也被贬到雷州当司户参军。你说,他们这才多大的仇隙啊?”
孙元起心想:看来权势大了之后,心眼反而小了,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过错都能引来暴风骤雨般的打击,任何一个闪光点都能获得封官进爵的赏赐。究竟是权势放大了人的喜怒哀乐,还是权势扭曲了人的价值观?
王闿运见孙元起不说话,又道:“除了你曾在张埜秋手下做事,与他政见不合之外,恐怕他对你还有许多成见吧!”
“哦?”孙元起可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招惹过这位荣尚书。
王闿运伸出枯瘦的手掌,先弯曲下大拇指:“首先,荣尚书是***正黄旗人,而你是南直隶汉人,这就是一个成见。
“在顺治、康熙、雍正年间,满蒙旗人代有英杰,在底定中原、剿灭流寇、平定三藩、征准格尔中立下赫赫战功,自然便对舞文弄墨的南方汉人看不起。那时候,旗汉之间已经畛域分明了。
“随着康乾盛世的到来,那些娴习骑射的旗人逐渐沉迷于安逸,对舞刀弄棒没了兴趣,对于子曰诗云更看不上眼,一来二去,便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嘉庆、道光年间,凡有战事,出征必以旗人领军而多是汉将立功,而赏赐时又重旗人而轻汉人,所以汉人又渐渐看不起昏聩的旗人,旗汉畛域更趋明显。
“咸丰、同治以来,内则平定发、捻、回诸乱,外则御侮英、法、日诸夷,历数立功的良将名臣,如林文忠公则徐、胡文忠公林翼、曾文正公国藩、左文襄公宗棠、李文忠公鸿章等,无一不是汉人;而昏庸偾事的乱臣如穆彰阿、琦善等辈,无一不非旗人。
“按照当时那种情势,朝廷应该顺应潮流,破除旗汉之限,化天下为一家,如果这样,则大清洗刷旧习、重振颓势,中兴可成。谁成想汉人立功在外,宫里头为了制衡和制约,反而在朝中大肆提拔满蒙旗人。如此一来,旗、汉之间已经如同水火。你说,作为蒙八旗的荣尚书会破除疆域,对你没有成见么?”
孙元起这才意识到,为什么孙中山的十六字纲领里面会有“驱除鞑虏”一条,原来这是广大汉族知识分子期待已久的政治诉求!
接着,王闿运又弯下了食指:“其次,荣尚书是学中学的,而你是学西学的,这也是一个成见。
“中学从小背诵四书五经,写八股文,学试帖诗,言必称孔孟,行必法圣贤。在他们看来,西学无非奇技淫巧,与修齐治平的宏大理想来比,都是细枝末节、等而下之的。
“而学西学的,心里又何尝不会嘲笑他们那些学中学的迂腐不通事理呢?你将心比心,就能知道他会不会对你有成见了!”
孙元起心里暗暗点头:不错,我是看不起那些迂腐的读书人。可,我不会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啊!
王闿运又弯下了中指:“第三,荣尚书是科班正途出身的进士,而你是特赐的进士,这也是一个成见。
“虽然国朝对于满蒙旗人参加科举较为宽松,中试比例十倍于汉人,但终究是科举正途,艰辛磨难亦复不少。幼时寒窗苦读,从县试、府试到院试,从院试到乡试,从乡试再到会试,再从会试到殿试,数十年努力终于考中进士。
“而你不过是邀天之幸,蒙宫中一时欢喜,便获得了赐进士出身。连老夫这种行将就木、心如死灰之人都有些嫉妒,何况别人!你说,他会对你有成见么?”
王闿运平生自视甚高,在科举道路上却是非常蹉跎,只获得举人的功名,故而有此一说。
孙元***点头:这好比当年高考,自己辛辛苦苦、拼死拼活考上985高校,而同专业的某同学成绩一塌糊涂,是托着关系进来的,自己最初见面时是不怎么待见他。将心比心,这个成见可以有。
王闿运随即弯下了无名指:“第四,荣尚书也曾任过翰林院侍讲学士,你现在也出任此职。
“不过,荣尚书是光绪九年会试中式,当时年仅二十四岁,端的是少年得意。三年后中进士,通过考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再过三年,考试优等,散馆后授为翰林院编修,这时候他与你一般年纪。虽然如此,已经够他骄傲的了,因为我大清的惯例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他三十岁任编修,加上又是旗人,黑头公是指日可待。不想之后仕途艰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