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队人不多,拢共才三个人:一个唱曲姑娘和两个伴奏的,手里分别拿着鼓、板、曲笛、三弦等乐器。不过伙计有一点没说错,姑娘确实长得非常标致。她年龄约摸十五六岁,瓜子脸,白净面皮,眉似远山浓淡得宜,眼如秋水顾盼有情,乌亮的大辫子直垂到腰际,身上穿着一件蓝布大褂。虽是粗布衣裳,倒是十分洁净,给人一种“粗头乱服亦佳”的感觉。
姑娘进来后,冲着两人盈盈一福:“凤云见过两位老爷!”
两人顿时觉得屋里的光线都明媚许多。吴同甲笑着问道:“凤云姑娘,最近京城流行什么时兴的小曲儿?唱几首来听听吧。”
凤云脆声答道:“回禀老爷,最近倒是没有什么时兴小曲儿。只是这几日但凡老爷们对酌独饮,总喜欢点《桃花扇》结尾的那套《哀江南》。”
吴同甲眉头微皱:孔东塘的《桃花扇》乃是有清一朝数一数二的传奇剧本,结尾那套《哀江南》更是家喻户晓。内容说的是秦淮河上教曲师傅苏昆生在南明灭亡后故地重游,触目所见皆是凄凉冷落的景象。他抚今追昔,百感交集,唱出这套沉郁、悲怆的曲子,借眼前兴衰之景,抒心中亡国之痛。京中诸位达官显贵这几天挑选这套曲子来听,其用意不言自明。
吴同甲怕勾起杨捷三的伤心事又惹得他嚎啕大哭,正有心要拒绝,就听见杨捷三却一拍桌子:“好,现在听这套曲子最应景,我们就听这一段!”
凤云又向两人福了一福,等琴师调好三弦、笛师上好笛膜,合奏了前调,轻启朱唇柔声唱道:“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
最初听时,杨捷三还以手作拍,不时点头赞赏。渐渐地,他开始融入其中,仿佛曲中所唱的景象都是他亲眼所见:白玉柱横倒在地,红泥墙坍塌半边,地上遍是碎琉璃烂瓦片,原先百官朝拜的丹墀只有燕雀在上面歌舞,昔日喧嚣的皇宫大殿里到处长满野蒿,居然有不少乞丐在稍微完整的宫室安家落户……
凤云唱了还不到一半,杨捷三的眼泪就掉了下来。等唱到最后的《离亭宴带歇拍煞》时候,杨捷三终于痛哭出声,嘴里犹自念叨着曲词:“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fēng_liú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凤云和琴师、笛师见状丝毫不觉惊讶,想来这些天他们不止一次遇到过这种场景,早已经麻木了。
吴同甲掩饰道:“这位爷喝醉了,你们不用再长了,下去吧!”说罢把桌上的那块孙大头随手扔给了凤云,然后起身把他们送出门外。等乐队已经下了楼,依然能听见包厢里有人在断断续续哼着“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将五十年兴亡看饱。……不信这舆图换稿!”
吴同甲在包厢外伫立良久,才长叹一声:“既然知道容易冰消,将兴亡看饱,又为何不信这舆图换稿呢?既然舆图已经换稿,嚎哭流涕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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