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殿内宁静,莫离眉心一松,忽的笑了声。
不同于常日的面上姿态,是发自内心的欣喜。
皇后只当他是为着往莫辞身边安插了眼线之事高兴,便跟着轻笑道:“刘嬷嬷素来谨慎,有她在,谅他也不敢造次,陛下也可安些心了。”
莫离闻言笑意渐凝,缓缓抬眸,内里是一复如前的不明晦暗:“你先回去罢,朕还有旁事。”
皇后还想多说些什么,当见他手边堆的那一大摞公务,也只得低眉福了福身:
“臣妾告退。”
丫鬟、宫监身形不动,宛如一朽槁木。
于这片死寂中,莫离心底涌起几浅难以抑制的暗波,以至提笔缓缓沾过朱砂之际手指忽的一颤,最终在一袭白纸上头落下一指赤红。
刺目惊心。
吴声似早已见惯,默默上前轻声拾起污了的白纸。
案台一如往前的光洁。
莫离心底那抹赤红却久久不能平复。
——皇兄。
到底是生疏了,自即位以来,这是你头一次叫朕皇兄。
……
外头暖阳照得红墙碧瓦有些晶亮,也照的外廊那人娇甜含笑的眉目愈发滚烫。
是莫离前些日新纳的御妻,美人姚氏。
“皇后万安。”
到底是年轻呵,清灵的嗓音再配上这一水儿的柳腰,皇后都有些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皇后轻抬了抬有些细纹的指尖,示意起身。
“陛下忙,姚美人来的不巧了。”
“谢皇后提点,妾身告退。”
姚美人缓缓起身,却是径自去了御书房。
皇后转身定定凝着那人。
不论是乌发簪的那对响铃步摇,还是那身蔷薇色的广袖长袍。
无一不散发着那份少女明媚气息,也衬得她眸中那抹失落愈发显然。
丫鬟托着她的腕缓缓转过身,抬眸望见的是莫辞搀着江予初远去的身影。
只见他浅笑盈盈的在她耳边低声喃喃些什么,不论那人回应与否,他的那双微烁眸光似只能载得下她一人。
尘世万千,不屑沾染分毫,只携那人相濡白首。
“你说,世间…可真有人愿一妻一夫携手余生吗?”
皇后声儿轻颤,似是自问。
丫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两眼,那是从无掩饰的昭告。
“其实,陛下即位前,同娘娘也是这般。”
丫鬟轻笑道,眉目软软似是宽慰。
是了。
她身为王妃之时,同莫离也是这般,形影不离,羡煞旁人。
她永生记得,她那少年郎也曾为了自己拒过外人相送的姬妾、侧妃,也曾眼底心尖装载的独独自己一人。
可是啊,这些年莫离身边收了一个接着一个的美人、妃嫔。
起初说是皇嗣稀薄。
后来说是为了笼络功臣。
可是他说,她无人可替。
她信,又不敢信。
她知是自己年老色衰。
知是自己没能给他诞下心心念念的皇子。
如今,两人虽无相看两厌,却也只能相敬如宾。
只是不堪回首啊。
从前那般滚热竟也会成了如今这般,连对月饮酒一场都是奢望。
到头来啊,那些许你一世安好之誓,只余这一身的至尊华裳。
皇后定定相望,直至那俩身影逐渐消失在远处转角才缓缓敛回眸光。
“是啊,自从来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什么都不一样了。”
眉眼弯弯,是警醒岁月痕迹的细纹及愈发呆滞无奈的浅光。
——若无权柄和那无人之巅的冰凉寒座,你会不会更像个父亲,如承国公父子护着江予初那般护着泽恩?
若你同斯年一样,只是闲散人物,会不会更像个夫君,如他护着江予初那般,哪怕不畏后果也甘愿为我博个公道?
斯年说,我同泽恩待她苛刻,殊不知,她唾手可得之物,尽是我们苛求无果的渺茫远方。
宫门前是三两个武将朝服打扮的背影,似刚办完些什么公务,正相互客套道别。
陆长庚也在其中,转身正要上马之时见江予初缓缓迎了来,便有意地拖了片刻。
莫辞自然也是看到他了的,也知他在那里磨磨蹭蹭的就是为了多看她一眼。
他那毫不避讳的目光灼灼禁不住在莫辞心底激起一个颤儿。
——于他而言,那是一场毫无底气的竞争。
可当他缓缓沉下眼帘望向她时,她只一眼淡色,当那人如一片虚无云烟。
“璟王万福。”
从来不屑向他见礼的陆长庚缓缓转身拱了拱手,只为她能停留在自己身前,哪怕只那么稍刻。
陆长庚微微躬身,低眉撞见的是他们一同往前紧扣的手,拨得他心底不甘。
却又无奈。
“陆将军有礼。”
莫辞压着心虚轻笑了笑,是人前的一贯和善。
就像从未有过任何纠葛。
陆长庚眉心一蹙,眸光从那对紧扣的手缓缓上移,最终凝于她的眉眼。
——他多想从她眸中触探薄冰之下仍存的几分不舍。
哪怕,分毫。
可那人全程皆是面不改色的冷眼,云淡风轻,揪得他心疼。
而她身边那男人只静静相望,分明看清了他那是满欲的神色也不敢阻拦半分。
——一个愚蠢又怯懦的待宰羔羊!
陆长庚本想就朝堂之事对他嘲讽一番,可当她站在身前,他那一腔欲出怨怼终是沦陷。
世间芳华,哪里及她眉眼分寸。
世间污秽,哪里舍得染她半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