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再向后回望,他已意识到自己其实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把她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在他将涅之后最虚弱的她带回玉梨苑时,她曾目光微颤着,看了东厢一眼。他抱着她,能够清晰感知到那具身体最轻微的颤动,他知道她的心还会疼痛,身体还会下意识地蜷缩。那时他分明可以解释,让她知道他与那个女子什么都没有,但他并没有开口,而是放任她露出自嘲的哂笑。
蘑菇的死,他也没有向她好好解释。他当时满心冷戾,只恼恨于她任性出走弄丢了性命,未能察觉到她声声泣血,情绪已滑向崩溃的边缘――他这一生并不顺遂,一路是趟着荆棘血火过来的,在那条冷酷的杀戮之路上,情绪是最没用、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他从未照顾过任何人的情绪,他只会用一把把冷刀子捅得她遍体鳞伤,逼着她成熟、清醒。
直到她的脸上露出缥缈的微笑,她的眼睛里彻底失去了光芒时,他才隐隐意识到不对。但即便到了那个时候,他仍然自负地认为,她要求和离只是一时任性,只是在和他闹脾气,谈条件。他没有认真对待,而是犯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
然后一错再错。
他用一场极致的欢爱把她推下了无底深渊,在她绝望地最后向他伸出手时,他没有拉住她,反倒用冷冰冰的刀子一次次刺穿她的心。
――不是要听假话吗?
――是。
――问完了?满意了?
每一次,他都有机会把她拉回来,拢入怀中悉心安抚,但他并没有。
她很聪明,也很敏感。他的好、他的坏,她都照单全收。
她就这样疼得放开了手,沉沉坠进了最黑暗的绝望之中。
他怎么会以为,她眼角滑出的泪水是因为欢愉?
她说得没错,那个用全部身心爱着他的宁青青,已经死了,就死在了那一日。
他其实不必再看,也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但他还是要亲眼看一看。
是他该受的。
白光渐渐泛滥。妄境在眼前生成。
波光晃动,旧日重现。
谢无妄麻木地看着宁青青经历过的一切。
她昏睡得十分彻底。
苍白的小脸泛着红晕,唇瓣殷红,微微肿起一点,柔软娇小的身躯窝在云丝衾中,看着无辜又可怜。
枕畔放着他留给她的“书信”。
他纡尊降贵,在她的贴身衣裳上面留下了两行字――
[青城山,留下便是。]
[若你听话,夫君身边,从此只你一人。]
何其讽刺。
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她看起来很累,很渴,她无意识地翕动着唇瓣,想要找水喝。
她陷在了梦魇之中,挣扎得微弱无力。
渐渐地,她的身上一条一条爬满了魔纹,她终于惊恐地醒来,下意识地向他求助,却发现他并没有在她身边。
她挣扎着爬起来,随手抓过枕畔的衣裳胡乱套在身上。
她摔下了床榻,打翻了玉盆,躺在满地碎土之中,那双曾经无数次带给他温暖的小手,无力地抓握着地上的泥土,留下一道又一道绝望的痕迹。
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他高高坐在自己的銮座上,将传音镜扔在御案角落里,等她自己想通、服软,给他传音。
眼前画面交叠。一边是他漫不经心地掌控自己的无边权势,一边是她顽强求生,抵抗魔毒侵蚀,一下一下拖着沉重的身躯向外爬去……
他的心口极闷,窒息感像一只巨手,攥住他的心脏,狠狠碾压。
这样的痛苦,竟是前所未有。
他不禁有些怀疑,是不是黄小泉趁机对他出手,将一把钝刀捅进了他的心脏,然后绞碎。
极疼,疼到麻木。
他忽然想起了另一幕,那日他带着额上有花的女子回去,她像个游魂一样飘回屋中,一杯接一杯地饮着茶。她的神情是麻木的,像个木头人,呆呆楞楞,看起来并不痛苦。
原来不是不痛。
痛到极致,是麻木。
终于,她没有力气了。
她最后挣了挣,然后绵软地瘫倒在满地碎土中,灰黑枯败的伞帽恰好贴着她的脸侧,在最后的时刻,她的蘑菇和她相依为命。
“我不要……变成怪物……”
一滴晶莹透亮的泪水滑落,渗进枯腐的蘑菇残体。
“簌簌!”
她睁着那双好看的眼睛,涣散的瞳仁中,两粒细小的星火熠熠不灭,像是生命的种子在迎着风努力前行,柔韧不屈,抵死不向魔念妥协。
……
妄境破碎。
黄小泉笑出了声,笑得越来越猖狂放肆。
他一步一步倒退,一面退,一面扬起双袖,荡出道道界力旋风。
废墟之中,残垣断壁随着他的动作缓缓竖立起来,那些破碎的琉璃玉砂如飞瀑倒流,细细碎碎地复归原位。
倾塌的巨殿与山峦重新站立,破碎的地面修复如镜。
鸟语声声,花香阵阵。
黄小泉的身影渐渐隐入繁华盛景,只留下一道没有情绪的声音――
“谢无妄,我可怜你。”
周遭复原如初的一切,尽在嘲讽谢无妄。
他,回不去了。
这么美好的她,就静静地躺在他的面前,仿佛唾手可得,却是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