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是早春花,旁的花开春先长叶子,花在后头,早春花不一样,樱梅桃李梨,连上海棠,都是先花后叶,整棵树的养分先紧着开花。玉兰树形高大健硕,笔直的往上头去,不似樱梅,要打顶、逼着枝条分叉,取横蔓之美。
玉兰一俟开起来,朵朵硕大的花苞似点燃的洁白宫灯,光润清丽,过两三天才慢慢泛起粉色,花瓣如瓷器抹了釉彩,气韵灿烂,熠熠流霞,最后收尾时才点缀似的来一点子狭长的嫩绿叶片。
这么乱七八糟的琢磨着,脚底下已经走起来了。
夜色深沉,长路寂寂,远处的热闹像日出前的雾气,隐隐还是在的,可是退到密密匝匝地花木后头。玉兰围起来的那一小片地界儿,融融暗影里亮着一团圆形的温软的光,就像跌落人间的硕大月亮。
一个笔触流畅的剪影映在圆月里。
这奇异的场景恰恰和去年上元节重叠,杜若惊得元神出窍,来不及想他为什么提前回来,已脱口问道。
“殿下在做什么?”
李玙恍若未闻,将红鸾纸灯挑过头顶,抬眼细瞧高处花簇。
雪花伴着他扑棱扑棱落下,火光只照见头脸和半截衣袖,布料黯淡,仿佛茶褐底上绣的联珠鹿纹。
“看雪——”
他应了声,还是没有回头,只专注地望着空荡荡的深黑虚空,那双惹是生非的桃花眼微微眯着。
不用对上眼神,单看挺秀的鼻梁,皱紧的眉头,杜若的心就扑腾扑腾乱跳。
他没有开口留她,她就只能徐徐前行。
杜若步履踯躅,擦肩而过的瞬间仿佛能感到些许暖意。
杜若深深吸气,奋力举起伞挡在他身后。
“殿下会病的。”
近在咫尺才发现他披着黑羊皮大裘,里面穿着黑领青袖的白纱单衣,下着红裳,腰间配了玉钩和白绢缝制的大带,脚踩红袜红鞋。
这是天子冠服啊!
杜若睁大双眼瞪着他,心头巨震。
这身衣裳如果再配上首尾镶嵌火齐珠的鹿卢玉具剑、无旒黑冕和白玉双佩,就是自《周礼》流传下来,本朝《舆服志》中规定的“六冕”中专用于天子祀天神地祇的大裘冕,是大唐皇帝最隆重的礼服。大裘冕依循古制,与“六冕”中的其他五套相比,笨拙沉重,形制朴略无章,冕上又无旒,高宗朝即已废弃。开元初年圣人曾想恢复,叫尚衣局做出来一看黑黢黢的,便仍搁置不用。
即使是皇子,冒制此服,便等于昭示谋逆,何况他还穿着在身,夜行于王府?!
想到那四百个内侍省派来的奴婢,杜若紧张的肠子打结,阵阵寒气往上冒,把她肺腑冻成冰渣。
她尽力克制住伸手扯下他大裘的冲动,举伞的手簌簌发抖。
原来这就是他的志向,这才是真正的李玙。
他玩弄手段,求的不是重压之下的一线生机,而是那九五至尊才有资格盘踞的——皇位!
足足九个月了,她终于看清了他。
“谁许你这样跑出来的?”
李玙侧头望着她,“瞧你冷的。”
但凡他愿意,总能在温言笑语间令人如沐春风。
李玙的神情十分松弛愉快,仿佛从前种种皆不曾发生,眼下只是两个深夜不眠的人恰巧遇上。
杜若仰起脸,月亮退到了乌云里,可是人间原来并不黑。
李玙伸手拂过她额角,抹下一片晶莹的雪花。
那雪在他指尖化作冰凉的水滴滑下,缓缓流进掌心,顺着他的掌纹分作许多岔路。杜若一颗心激的一时滚烫一时又是冰凉。
她闪开身子,摸摸耳廓瞪他一眼。
只不过是虚晃而过,额头上的热度连带着脸也烫了起来。
夜来风急,他把灯照雪的姿态何等飘逸出尘,黑发,白纱,灰的影子,亮的光,他的锋芒,原来长安就是战场。
杜若目光灼灼地审视他,紧紧握住伞柄的手指紧绷的有些发麻。
兜了老大一个圈子,似乎又回到原点,彼此都知道有些许动心,可是谁动的多一些?
男女相处,个中规矩道理,她早学的明明白白。
顶要紧的便是,要男人先热起来才好更近一步。
李玙待她向来与众不同,可是那份儿优待里,究竟多少是真心,多少是做戏,她分辨不开。当着外人的面,他随意挥洒fēng_liú,可是每每私下被她逼急了,便模棱两可起来。如果他只有三分,她却露出五分,丢脸事小,想敲实情分就难了。
不过,她才十五岁,还有很长很长时间跟他耗下去。
“二娘冷不冷?”
杜若心道,你方才不就说我冷得很么?
她把伞塞到他手里,免得踮脚费力擎着,也就是将将够到他。手里空了,可是这位爷打伞,根本不知道要护别人,接过去就笼在自己头顶。
雪花贴着她的耳朵往脖子底下游走。
杜若很不满意,蹙眉向他怀里靠了靠,粉嫩脸颊快擦上黑羊皮大裘。
李玙闻着她身上阵阵幽香,不由得神魂飘飘。
杜若久久等不到拥抱,索性伸手抓在大裘上,黑羊皮底子上姑娘家白生生细嫩的手指,像是在攀爬。
她娇声道,“殿下胸怀天下,更应着眼于人心莫测。废太子府中有位姑姑,乃是从前赵丽妃宫人,教导了杨良娣许多手段。是谁把她送去杨良娣身边的呢?”
李玙站着不动,杜若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