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立在原地,呼吸一下都觉得喉咙火辣辣的疼。
“张某为了睢阳城,只能对不住……”张穆说不下去,转而别过头,握住短刀的手背上爆起一根根青筋。
荷衣见张穆迟迟不肯动手,心中泛起了酸楚的涟漪。她的脖颈一用力,短刀割破了表皮,丝丝鲜血渗了出来。
张穆急忙丢开了短刀。他站在原地,流露出绝望的神色,过了半晌方才拾起短刀,擦净后收了起来。荷衣捂着流血的伤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唉,张某真是无能,口口声声说着为了睢阳百姓,到头来却妄想要娘子性命以保全自己。”张穆从营帐一侧的箱子里取来包扎用的白纱布,走回荷衣的面前。
“娘子可回去自己斟酌,若是想投尹军,尽可以去告发张某,张某就在这里,哪都不去,只是,”他轻轻地将荷衣脖子上的伤口包扎好,“只是你可以告诉他,睢阳不是杀一个张穆就能攻下的,睢阳身后是整个江淮大地,千家万户都悬在这一座城中,张巡大人和睢阳将士绝不屈服。”
荷衣静静地看着张穆,待他为自己包扎完毕后,她突然开口问:“张大人可曾婚配?”
张穆一愣:“不曾。”
“荷衣曾有过夫君,”荷衣抚摸着脖子上的纱布,“去年才与夫君成婚,今年年初夫君就阵亡于战场之上。家里的婆婆年事已高,到现在也不知生死。如果安禄山没有起兵造反……”她顿了一下。
“张大人说自己死不足惜,荷衣何尝不是如此?自荷衣来到这军中,除了张大人,其余的男人哪个拿荷衣当人看?只不过将荷衣看成个玩意儿,闲时便来把玩,玩过便扔开。”
“张大人心怀睢阳,荷衣一介草民自然无法并论,但张大人劝荷衣向叛军告发以求苟活,”荷衣明明说着硬气的话,却又憋不住抹了一把眼泪,“未免也太看低我了。荷衣难道不是大唐子民吗?从荷衣将副帅营前守卫的事告诉张大人开始,荷衣就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平安……咳咳……”
张穆恍然,自己这是聪明却被聪明误了,眼前这个被呛得脸色通红的女子在告诉自己秘密的同时,也把性命大权交付到自己手上。
他走近,荷衣下意识地躲远。
张穆只好站定不动。
“荷衣,冒犯了大人。”荷衣恢复了细弱的声音。
“说什么冒犯,是张某冒犯了娘子……夫人。”
荷衣愣了一下,半晌才嗔怒道:“张参谋是想再被荷衣骂一顿吗?”
张穆收敛起笑容,退后了一步,向荷衣郑重地行了个大礼道:“张某为抹黑夫人品格的事赔个不是,”他又拿出刚刚那把短刀,将发冠拆开,割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将其双手奉上。
“张穆现在身负睢阳城卧底的任务,做出这等蠢事,不求夫人原谅,只觍着脸求夫人暂且饶过张穆,等到睢阳守下,叛军伏罪后,张穆愿听任夫人处置。”
荷衣有些惊讶,自己只不过是有可能威胁睢阳安全,会暴露张穆身份的贱民而已,虽说她自己一肚子委屈,连哭带骂,但张穆当真听进去又当真割发行礼赔不是,她又觉得有些难为情。她接过了张穆的头发。
张穆拾起地上的手帕,将短刀擦拭干净,套上刀鞘后放入袖中。
“张大人虽为参谋,却随时随地带刀吗?”荷衣盯着他问道。
张穆笑了笑,说道:“张某不仅是参谋,更是卧底啊,若到不得已时,就给自己一个了断。张某这张嘴本不该有一点松动,但,”他侧目看向荷衣,“遗憾的是,张某发现,夫人只需站在这,将心里话说与张某,这张嘴便如此轻易被撬开了……看来这刀还真有非带不可得道理啊。”
“张大人是在怪荷衣吗。”
“夫人还嫌张某不够丢人吗,”张穆苦笑道,“张某如今哪有脸责怪夫人?”他掀开营帐,观察了一下四周,回头说道:“夫人,天色已晚,快些回帐中去吧。”
荷衣似有犹豫。
“夫人还有什么要嘱咐张某的吗?”
荷衣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行军期间,荷衣在军中行走也不似大人一般显眼令人起疑,张大人若需要帮忙,尽管来找荷衣就是了。”
张穆面上掠过一丝疑虑,不留痕迹。
他笑着安慰荷衣道:“夫人就不用担心张某了,若是张某需要夫人的帮助,自会去请夫人的。夫人目前所要做的就是保全自身,张某之后定会想尽办法助夫人脱离苦海。”
荷衣欠身行了个礼,便轻手轻脚的自张穆帐中走出来,走远了。
荷衣走在曲折的小路上,夜风一吹,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上身的衣襟已经湿透了,连衣袖处都是冰凉的冷汗。她用双臂护着上身,尽量走得再快一些。
她一直以来都对张穆怀有着好感,不仅因为他言谈举止与军营中粗手粗脚的士兵不同,更因他对深陷苦海中的自己以礼相待,始终尊重自己。
她感激他,感激到自己一面对他,都有点忘乎所以了。
就算今晚他拿刀架上她的脖子,她仍然迅速原谅了他,甚至热情地自荐,希望能帮上他的忙,她自己都……
她想不下去,终于刹住脚,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捂住胸口哭了起来。胸口衣襟处放着张穆的那缕头发。
睢阳城外的夜肃杀死寂,她的抽噎被虫鸣盖过,片刻后,虫鸣声也变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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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嫂在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