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
锦官城外环山环抱,竹柏森森,入成都的时候正好是烟雨时节,雨丝宛如柔亮的绸丝轻盈绵延地落下来,一梭梭落在这座城市间穿花纳锦,将蜀山蜀水勾织成一道道大自然的针脚。这般的人灵地杰,于是就出了遐迩闻名的蜀锦川绣。
益州,剑南道,益郡,都是成都古往的旧称,雅称“锦官城”,当年玄宗皇帝逃难幸蜀,赐予了“成都”一名。
成都没有长安那般整齐划一的四方坊墙,市集上也没有高鼻碧眼的异域人,更看不见巍峨严肃的皇城。转眼,商音微微一笑,这座城,也没有他。
再次站在王家前,门匾之下的那道朱门,是恍若隔世的门。
庭前夫人郎君,仆人丫鬟,排排队地恭候着家主。除了那位郑染荷的脸,商音一个都不认识。
“夫君一路风尘劳累,我已吩咐底下人去备宴,今年雨水足五谷丰稔,宴上每道食材都是早上庄农新送来的,上面还沾着甘甜的秋露,都是在京都难吃得到的新鲜货。”
先说话的人是郑染荷,未出嫁时她在荥阳郑氏一族是出了名的风姿卓越,如今过了风华盛头仍是半老徐娘。她顶着凌厉的单刀半翻髻,上身是朱锦色的短襦,长裙以连珠纹牡丹大团花为主要色调,雍容华目,甚至有点富贵的俗气。以商音的审美水平,若单看浓妆遮瑕的那张脸,竟有点像平康坊曲走出来的过了气的花魁。
而这“花魁”几经战场,揣摩人的眼神才真是不容小觑的,视线理所当然地放在王遇身上,余光略过蒹葭,直刺目标商音,迅速闪过的嗔怒与敌意如针孔细线般巧妙穿过,极快而隐蔽,就像眼珠子从没转过一般。
当然,这种微妙的目光,只有商音心领神会,少不得要视若无睹,含态作礼:“见过郑夫人。”
口中的“郑”字刻意加重了语调,言外之意就是说“我可没有忘记你”。
郑染荷也弯起嘴角殷勤切切:“书信上提起夫君在京都认了一位义女,想必就是这位小娘子了吧,模样真是俊俏!”
称呼怪故意生疏的,王遇发话饶是正经:“小曲胜过我的亲女,以后在家中称呼,与亲子无异。小曲,你唤她一声母亲就好。”
商音点头,心情被这一声“小曲”搞得沉甸甸的,像是有颗石块坠入了心口,整个人也因为沉重而极力抬起跨入这扇家门的脚。
小曲。
果然像是随便拾得只流浪狗来当宠物般一时兴起的名儿。这便是商音接下来待在王家的化名了,因为王歆待嫁时顶替“商音”做乳名,有了这一层缘故,如今自然不便“撞名”。
称呼与亲子无异。这下众家仆都在私下议论,家主哪里是带了一位干闺女回来,分明就是带了一位私生女回来呀!瞧瞧郑夫人强笑的表情,不就能揣摩一二了嘛!
自我安慰的商音很快说服自己想开一些,本来就是自个的家,在自己家中还拘谨什么,烦闷什么呢!错误本就开始了,释怀过去才能展望未来,重要是今后能握住自己该有的,从前失去的,讨回来只是顺便而已。
*
家中格局与儿时一样,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非要说变化大的话,那就是人口。
蒹葭把狗尾草编的小动物分给一个赛一个高的小郎君手中,呵,这人口增加还挺快的!
差点没成猪窝。
当初王家一脉单传,王遇夫妇都急切地想抱孙子呢,没承想儿子耀卿跟其妻李婵娟结婚后三年一直没抱上,即使纳了几房妾室,终究无果。
约摸是儿时商音出事的前一年,隆冬时节王耀卿夫妇从彭州回到成都过年,在冰天雪地间拾得一个四岁的小男乞,那时的雪地竟踩出一串血脚丫,李婵娟母性大发提议收养下男乞,王耀卿也思索命中无子便收下这个机缘,况且小男孩相貌竟是难得的出众,便借用古人之名唤为“潘安”。
也不知道是这位小潘安给王家带来了福气,还是送子观音感念王耀卿的善心,接下来其妻李婵娟喜讯连连,两年一孕,持续四胎都是弄璋之喜,今年第五胎。
所以,商音一回到王家,就有五个小侄子唤她小姑,而嫂嫂的肚子里还挺着一个,不知道是侄子还是侄女。
将侄子们归纳总结一下,那就是:
大侄子王潘安,十二岁。
二侄子王质,八岁
三侄子王实,六岁
四侄子王资,四岁
五侄子王赏,两岁。
六侄子侄女,距离出生还需倒计时约五个月。
人口速增,这下王家终于再不是一脉单传了。
不过,那小潘安的确长得俊,赛过了王家亲生的。吃饭的时候,一直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胃口大增的商音,拉着她的衣角凑过去悄悄问:“姑姑,你也是没饭吃了才被捡回来的吗?”
“……”
商音塞到嘴里的饭差点没喷出来,呛了一下后顺其意勉强点点头。
拖着圆滚滚的肚子从宴上回到闺阁,闺阁依旧是儿时的那间院落,只是小时候常荡的那架秋千藤不在了,怀念得很,于是命家仆找来了木具与青藤,噔噔地重操起儿时玩意。
“哟,小丫头片子,你怎么还是喜欢秋千这种轻薄率性的勾栏玩意。”
郑染荷的声音像掷入冰面的石头,带着独有的寒意尖锐地将周围破开一个口子。
看见那双徐徐走来的脚,商音停下手中正缠的秋千绳索,四周的仆人已被郑染荷挥下去了,蒹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