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游走在心上的手,若吐着信子的蛇。动弹不得的江彬把眼往下一瞧,就见那惨白的五指已没入胸口,可不知他被施了什么法,竟不觉着疼,只眼睁睁看着那只手一寸一寸地摸索着,像只吸血的蚂蝗,贪婪地游走在肌肤之下。
须臾,他五指一收,拽出一物来,那是颗荧荧通透的珠儿。那珠儿被掏出胸口的瞬间,江彬耳畔响起一阵刺耳的凄厉,分辨不出是人是兽,一声声直叫得肝肠寸断,却渐渐羸弱下去,气若游丝间才听清那气喘吁吁含糊念着的,竟是“乔宇”二字。
蓦地,那声音止了,江彬捂着双耳的手垂下,才知那一颗被杨廷和擎在手中的珠儿,正是乔宇狐妻的内丹。
“狐氏……”江彬扯开一抹虚弱的笑,汗水顺着他鬓角滑落,凝在下颌,像长明灯里被封着的一点一点耗尽的灯油。
那长明灯像是孤独久了怕人看似的,一盏连着一盏地在视野里晃动起来,鬼魅一般,忽上忽下。江彬一阵头晕目眩,再睁眼,就见自己手里握了把青丝。
他正笨拙地替谁篦头,可不是这处散了,便是那处乱了,一恼就撒了手,任凭那一头青丝散了跟前人一肩。那人扭过半张脸面,却是弱冠之年的乔宇,可那眉目疏朗的模样,全然不似如今的死气沉沉。
他取过怔怔望着他的江彬手中的篦:“怎的心神不宁?”
江彬心中一跳,别开眼道:“昨日千叮咛万嘱咐,可不又把我那盐笋给忘了?”
乔宇忙拱手作揖道:“给爷赔不是!今日必办妥了!”
江彬未见过乔羽这般告饶,知他是学来逗自己的,笑了笑,一拧乔宇胳膊:“要再忘了,仔细你的皮!”
乔宇捉了江彬的手,握在掌心,依偎了片刻,都不言语。
江彬思来想去,又有些气不过,戳着乔宇眉心道:“你啊!就记着公门那些差事!一月多少俸禄?连个老仆都养不起!你又这般木讷,何必趟这浑水?依我说,倒不如想个法子调回陪都,圈块菜园过过清闲日子。”
这话,乔宇听得多了,也未往心里去,只用拇指描摹着江彬掌心的纹路默然不语。他寒窗苦读十余载,可不就为了经世济民?满腹经纶,在江彬看来虽都是迂腐,可他却从未疑过半分。
外头公鸡打了个鸣,江彬说得嘴都干了,见乔宇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便罢了,转而道:“昨日我去瑞儿家,见他那对鹦鹉少了一只,原是前几日死了,另一只便也不吃不喝,眼看着快不成了。”
乔宇将江彬编好了随意扔在枕上的蚂蚱拂开,按着他躺下:“我倒不知,这鹦鹉也是个痴情种,堪比鸳鸯了。”
江彬头枕着乔羽半截袖子,抬眼瞧他:“痴情,不过旁人看着妙,若真死了,又值什么?”
乔宇愣了愣,于人,百年已是奢望,于妖,千年也不过弹指间。人妖殊途,他是知道的,可江彬如今提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外头胡管事隔着门催了,乔宇忙将江彬的手塞进被褥里,匆匆道了句“再睡会儿罢!”,便落荒而逃。
袖子却被拽住了。
“若是悔了,挨不到相聚之日,也莫怪了彼此。”江彬的字字句句,仿若点点滴滴的雨,将一夜间开满心头的姹紫嫣红打得七零八落,“六道轮回自有章法,苦等来的,也未必是从前那个,倒不如欢好一场便散了。”
乔宇仿佛秋日的叶,拽着枝头蜷成焦黄的一团,却还是被风打落下来,陷在泥里等着枯竭。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望着那已勾不着的曾经供养他的枝头,却吐不出一字半句。
他猛地抽回袖子转身走了。
他慌忙地上了轿,慌忙垂下轿帷,慌忙抚平袖上被那指尖拽出来的一道道掌纹似的褶皱。那掌纹指着阳寿已尽,他甚已瞧见自己落了土,成了冢,孤零零的坟上野草丛生,满是荒凉。曾经的浓情蜜意,也敌不过看穿相思之苦后的薄情。
江彬不愿等了。
待他终老,便甩开手,葬了,散了,忘了,再去寻下一段狐缘。
轿子颠着,生生将胸口的苦涩都颠到了喉头,哽着,噎着,吐不出,也咽不下。
乔宇就像被人提着脖子的锦鸡,一整日都惶惶不安,待公务都办妥了,便早早离了午门,让轿子绕了段,唤小厮去铺子里买了包盐笋。将盐笋掂在手里,乔宇又一路发呆。将白日里的情形繁复琢磨着,一不留神,那盐笋的纸包都给捏皱了。
他虽不成器,总被那狐狸拿捏得死死的,可这一回,也得说敞亮了——当初既许了彼此生生世世,又怎能说悔就悔,若狐狸真耐不住性子,他乔宇也愿折了阳寿,早些轮回了来见他,即便阳寿未尽投胎不得,也总有些什么邪门歪道的法子……哪怕他做不成人,成了一株草,也非要绊住这狐狸另觅新欢的步子,教他逍遥不得。
这般信誓旦旦地想了一番,低头一见自己胸前那锦鸡补子,又蓦地泄了气。当初那个自诩清高的寒窗苦读的书生,又怎知,会因招惹来的狐妖落到这般田地?当真成了个想拴住夫婿的怨妇,越想越荒唐了。
路已过半,心却还悬着,随着天边茸茸的日头渐渐地沉下去,沉到血色般的晚霞里。
蓦地,一声惊雷,地动山摇间,乔宇身子一晃,额头撞在了轿子上,好半晌才从疼痛中缓过来,就听了外头大呼小叫的。
“老爷赎罪!”轿夫们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
乔宇扶着额头下了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