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惊得往后连退几步,这点动静便惊动了那人。他的视线转向此处,漆黑的一双眸像极了那死里逃生的黑洞洞的深渊。那省视的眼神,看得人发毛,江彬险些以为要被认出来,然而却只听他道“来人!”。
匆忙进来伺候的小太监,是从未见过的,垂手听命,乖巧得很,得了吩咐,便命人端了盘肉恭恭敬敬地摆在江彬跟前。江彬不吃,只瞧着那张冠李戴的一身皮囊,可身体里却有股欲.念,蠢蠢欲动地膨胀起来,直挤得江彬无处可逃,疼得愁肠百结。迷迷糊糊的,却见着“自己”扯着脖子狼吞虎咽起来,这才忆起睡梦中听的那番话,揣度自己是靠着那些个殄文逃出了一魂一魄,此时,寄宿在了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望微身上,可望微的魂魄犹在,顺着本性违拗他的意愿。
待望微饱足了,江彬的疼痛方缓和些,复又能主导这犬身,小心观察着“正德皇帝”的神色。
他老了许多。
那触目惊心的苍老,是枉费心机后的叩阍无计,是离情别恨后的肝肠寸断。江彬无从知晓,他这一睡究竟错过了多少年,可他能确信的是——宁王的魂魄仍未有下落。
他忽然有些同情起吴杰来,可那同情,很快便被恨意所掩埋。吴杰尚有盼头,能攀附着寻找宁王的一线希望,以正德皇帝的身份活下去。可他江彬呢?他成了一条狗,载着羸弱的一魂一魄,他要找杳无音讯的正德皇帝,岂非大海捞针?
江彬正对着“正德皇帝”出神,忽然冲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把将它抱了起来扭头就往外跑。
“回来!”
那穿着红金曳撒的孩童不情不愿地站住了。
江彬被他搂得死紧,贴近了瞅着那张熟悉的小脸。长了几岁的粉嘟嘟的脸上再无往日的天真烂漫。冷冷瞥上一眼,便令人芒刺在背背。更何况眉眼间,又像了他父王几份,这避之不及的模样,则能不令吴杰揪心?
可他又能辩解什么?说他并非孟宇的杀父仇人,他是吴杰而非正德皇帝?他做这一切全是为了朱孟宇的父王,可到头来,连个说体己话的都没有。
吴杰瞪了梗着脖子站着的小孟宇片刻,忽然泄了气般一挥手:“你走吧……”
他长长叹了口气,最后却是笑了。那发不出半点声音的卡在喉头的苦笑,却令恨不得早早离了的孟宇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半步。他回过头,定定看着将双眼埋在掌中笑得肩膀颤抖的吴杰。半晌,竟是小心翼翼地挪了回来。
吴杰听到脚步声,这才止了笑,抬眼瞧孟宇。孟宇一双眸子乌黑得仿佛曾经在指尖逗留的青丝。
“这玉佩……原是父王的。”
吴杰愣了愣,这才明白过来,孟宇是想问他要回来。如今的孟宇,已不会如当初那般不吃不喝地哭闹了。他知道,父王是回不来了,无家可归的他,不过想留下些睹物思人的东西。
“可给了你,我还剩什么?”
不过一副不得下葬的遗骨,和行尸走肉的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