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听了这话本想止了悲恸好好说上两句,哪知那枯槁的笑蓦然闯入眼中,排山倒海的酸涩顷刻间压垮了最后一线理智。正德皇帝见江彬忽然噎住般怔怔望着自己,知他是急痛攻心,忙想唤外头御医。可刚要开口,就被江彬用手指封了唇,颤抖着细细摩挲起来。
说什么?这张得理不饶人的嘴还要强词夺理些什么?即便是生死攸关之时,也依旧没个正经地调侃彼此的痛不欲生!
江彬恨恨想着,便将自己的唇覆上去。唇齿交缠间,尽是劫后余生的缠绵悱恻,是时过境迁的缘悭命蹇。这世间的繁华与落寞,不过是昙花一谢的醉生梦死,千帆过尽,方知求的不过是细水长流的相濡以沫。早知如此,又何必辜负了情深意切,蹉跎了急景流年?什么兼济天下,什么造福苍生,皇天在上,可曾怜悯谁命途多舛?九五之尊,天子之躯,也终究逃不过生老病死。
正德皇帝忽地咳嗽起来,身子因了那愈演愈烈的痛苦不断痉挛着,蜷成了弱不禁风的一团。外头的御医听了这撕心裂肺的动静,隔着门唤了声“皇上”,正德皇帝却边咳边道了声“无妨”,谁知话音方落,便呕出一口血来。
江彬怔怔望着正德皇帝若无其事地用袖子拭了嘴角血丝,哑着嗓子道:“这两个仙不仙魔不魔的,可真害苦了你我……”
江彬一怔,不知正德皇帝知道了什么,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原以为,托生为帝王,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却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正德皇帝疲惫地躺回去,望着床顶雕刻的那一对芝仙喘了片刻方道,“当初我一时大意,未料到王勋与吴杰勾结,早已暗度陈仓……吴杰将我这皮囊封在司南佩里,一心要制住杨廷和,夺回法器……我在棋盘里兜兜转转的怎么也出不去,先前还记得些,之后便什么都忘了……”
江彬听正德皇帝一笔带过地说起这段往事,不禁悲从中来,紧紧拽住正德皇帝的手,又怕弄疼了他,只好抠着架子床上的浮雕。
“说忘了,也不尽然,当时隐约知道自己死了,要去个地方等什么人……可眼不能观,耳不能听,唯有浑浑噩噩地游荡……我似是寻着了,又似没有……若寻着了,为何寸步难行,若寻不着,为何又似见了故人……”正德皇帝说着望向江彬,眼中尽是不舍,“好在,都过去了,我还能得偿所愿……这一世,我虽未能扭转乾坤,造就太平盛世,却也韬光养晦,攘外安内……我自诩不负苍生,却唯独辜负了你……”
江彬的指尖猛地抠断了架子床上雕刻的蝙蝠,因一根银针,悄无声息地扎在了他的眉间,钉住了他的魂魄。
江彬不可置信地瞪着正德皇帝,眼前却因那魂魄剥离的疼痛而渐渐模糊。
“这皮囊里留着吴杰的记忆,落水后魂魄归位,我便什么都知道了……我不稀罕什么神仙托生,也不在乎你我的阴差阳错……吴杰那些话里,我唯独怕极了一句……”正德皇帝力曲起食指,用当初江彬送给他的赤玉指环,将那银针一寸寸顶入江彬的印堂穴,“百鬼夜行的煞气已腐蚀我元神,我离了这肉身魂归天庭之际,怕这一世的种种便都记不得了……可即便你我缘悭分浅,日后再无相见之日,我也愿你有来生,有轮回……”
江彬稀薄的一魂一魄,随着银针抽离的刹那,隐隐听着渐行渐远的话语。
“我央求吴杰,将一部分锁魂犀的力量移到这根针上,虽只够承载一魂一魄,但也足矣……”
玉碎之声,萦绕着最后一丝神识,碎片纷纷扬扬地落在衣襟上,再无相聚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