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回宫的时候,天空赤红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帷幔被掀起一角,江彬看那流淌进来的月色,忽就想起初次与正德皇帝同乘时见到的杨廷和。那一抹红,亮得扎眼,似乎冥冥之中的劫数。他是正德皇帝的劫数,而正德皇帝又是自己的劫数。
月下连绵的宫墙宛如一条不见首尾的巨龙,他的沉浮似是恭顺,又似伺机而动。
江彬下轿,挺直了腰板走过那一段段路、一座座桥,时不时惊醒的回忆,是不经意间的一席话,一抹笑,一份情,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忆起,触目惊心。
到了西苑时,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江彬放慢步子,在那迷宫似的弯路上缓缓行着。有轮值的内侍从身边经过,恭敬地行礼退到一旁,目送他走远。这等级森严的规制,让江彬想起当初的泾渭分明,他逾越太多,并以为这逾越是两情相悦的天经地义。
到了西苑时,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江彬放慢步子,在那迷宫似的弯路上缓缓行着。有轮值的内侍从身边经过,恭敬地行礼退到一旁,目送他走远。这等级森严的规制,让江彬想起当初的泾渭分明,他逾越太多,并以为这逾越是两情相悦的天经地义。
站在门前,轮班的几名锦衣卫向他行礼,江彬忽有种转身离开的冲动,脚却不听使唤地踏了进去。
正德皇帝一如既往地在案前批阅奏章,煤油灯的光亮为这位眉目轩朗的君王镀上层温文尔雅的柔和,江彬也曾以为,这不设防的模样是心无芥蒂的佐证,可如今这光景,又该如何度量?
听到动静,正德皇帝抬起头来:“回来了?”
江彬静静站着,没有答话。
正德皇帝别开眼,又低了头继续勾勾画画:“早些歇着罢!别陪了。”
“皇上该知我见了何人。”
正德皇帝搁下笔,眼却只瞧着踏面上的双狮戏绣球:“可否明日再议?”
江彬望着他案上堆积的奏章:“臣,怎敢忤逆圣意?”说罢便冷笑着转身。
正德皇帝似是被那表情刺得痛了,起身一把拉住他:“水至清则无鱼,你又何必……”
“宣府千条人命,于皇上不过蝼蚁?”
正德皇帝沉默半晌,猛地将他按在案上,奏章散落一地。
“那你何不教我血债血偿?”
江彬被背后的笔砚镇纸磕得生疼,看着跟前正德皇帝凑得极近的脸。正德皇帝像极了他的父亲朱祐樘,笑时三月桃花,不笑则龙威燕颔。而此时,那双眼中却满是江彬无法企及的深邃,盛怒中带着欲言又止的哀戚,却又狠毒得仿佛下一瞬便会咬断他这忤逆者的喉咙。
这般的对峙给了江彬足够的时间去回忆那一日,那一场雨中的哀鸿遍野。许多场景都已在岁月中模糊,却清晰地记得王继书房里那一盘舍不得扔的夹糖饼,抱着骨灰盅的王勋身后荷花池里干涸的淤泥、毒辣的日头下护着孤坟的那一株老槐……还有并不曾见到的,鞑子帐外挂着的头颅……
江彬以为的报仇雪恨,到头来,不过是他真心以待、日夜相对之人精心编排的一场苦肉计的结局。
“江彬……”正德皇帝埋首于他颈项,妥协般放低了身段道,“等过了今晚再议……可好?”那声音,竟透着些弦外之音的祈求,一字字撞在胸口,却唤不回沉睡的一往情深。
“皇上令马昂、钱宁通敌,使得巴秃猛可偷袭宣府,又令王勋杀求贡鞑靼使节,以退为进保其党羽。如今边境鲜有战事,皆是皇上深谋远虑……”江彬一字一顿道,“只皇上令丛兰演那寻奏章的桥段,又遣我查谷大用、赖恩、八虎之事,为的究竟是什么?我曾以为,当初确因杨首辅,才阴差阳错地得了这高官厚禄,如今想来,也不尽然……”
正德皇帝支起身看着江彬,眼中的波澜渐渐化为木已成舟的平静:“江彬,你可想清楚了?”
当真要道破,便是再不能回头了。
江彬盯着正德皇帝拇指上的赤玉指苦笑了一下。
“不如你去南京随乔宇查案,待过些时日……”
“过些时日,又有何不同?”江彬抓住正德皇帝的手,缓缓拨开,又握住腰间那玉司南佩,轻轻一扯。
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的正德皇帝猛一拳砸在案上,惊得门口一阵骚动。
江彬从未见过正德皇帝盛怒的模样,手上顿了动作,正德皇帝却已松开手背过身去:“明日你便前往南京,无我允许,不得踏出陪都半步!”
翌日,一道圣旨将江彬贬为南京兵部尚书,举朝哗然。
江彬骑着马来到城门前,忽然想起了严嵩,想起了杨廷和……当日,他目送二人离去,未料到自己也会有此一日。
送别的,唯有原南京兵部尚书王琼以及张永、张忠。
王琼望着江彬的眼神忧心忡忡,江彬顺着马儿的鬓毛道:“我知皇上乃尧舜之君,诸事皆为江山社稷……望王尚书辅佐皇上重振朝纲。”
王琼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又只是叹了口气。
江彬心寒地笑了笑,又一个局中人。
“二位公公于江彬恩重如山,如有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张永与张忠说了些一路珍重的话,江彬从怀里掏出一张方子递过去。
去年秋日,正德皇帝上火,却闹性子不肯吃药。江彬只得请教吴杰,亲自熬了银耳雪梨膏、百合莲子羹,搁了好些冰糖才哄着怕苦的正德皇帝服下。
张永接过方子,小心地揣入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