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睁眼时,便见了撑着头瞧他的正德皇帝。见江彬醒来,当即抽了手,默默对峙着。
颈间的疼痛盖过心上的波澜,原以为是水火不容的相逢,到头来,却是相顾无言。
张永守在一旁,见此情形,便问可还要让御医瞧瞧,正德皇帝略一点头,张永便退了出去。
颈间的伤药,散着淡淡苦味。分明是二人相对,却一室寂寥。
正德皇帝终是端了碗水,扶江彬坐起,小口小口喂着。江彬咽了,疼得厉害,抬眼看正德皇帝的眉眼,声音嘶哑得仿佛秋末的虫鸣:“阳明先生曾问我,何谓顺应天理……我以为,那一夜皇上问的是治国之道……”
如今想来,早在发现宁王有贰心之时,便已想得周全,王琼与王守仁,都是今日平乱主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正德皇帝搁下水碗,语气中透着浓重的疲惫,仿佛这一切非他所愿。
“吴太医身在何处?”江彬还记得那个甜甜唤他“江大人”的世子,还记得与他并肩蹲在草丛里听墙角的王爷,还记得慎重其事一拜的瓶儿,还记得那烧得面目全非的王府。
正德皇帝却不答他,只别开脸道:“既是来了,便好生养伤。”
江彬一把拽住又想逃之夭夭的正德皇帝:“于陪都,皇上曾言,这世上,穷兵黩武也无从攻陷的,唯有人心。”
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换来的,当真能高枕无忧?
“于民是祸,于大明是福,便不枉此生。”正德皇帝看着江彬骨节泛白的手指,一字一顿道。
好一句不枉此生……
“在皇上眼中,臣不过是妇人之仁?”
正德皇帝看江彬片刻,一点一点地从他手中抽回绣着云雷纹的衣袖,扯出心上千丝万缕的苦楚:“我留了棺椁与你,你一日不来,我便一日不走……别的,我许不了你。”
江彬看着最后一角布料消失在指间,只觉着怀抱着的仅剩的一根浮木都被浪头打散了,一转眼就被吞没在一潭死水中。
绝望的笑,梗在喉头,仿佛垂死之人的喘息。
正德皇帝略一皱眉,伸手捂住他重又渗血的伤口。
那一点红,晕开了,仿佛山河卷轴上的一点污墨,抹不去,也遮不住,只能眼见着它贪得无厌地吞噬纸上精心绘制的太平盛世。
从未有过海誓山盟,但情动时的一句“昏君”,一句“佞臣”,该是心意相通的无怨无悔。
可如今,他那言之凿凿的劝谏,和那些道貌岸然的文臣,又有何不同?
杜鹃啼血,声声不绝。
猛一挥手,一片碎裂之声。一把扯下他腰间刻意挂着的玉司南佩,脸上再无之前的淡定从容:“这里头藏了边军旗牌!你何不砸了它,与我反戈相向?”
江彬只觉得一瞬间,血在眼前凝成淡红的帷幕,雾里看花,当局者迷。
他从不知晓,这定情信物里,竟还藏着这样一份“厚礼”。
留着它,便留着来世相伴的约定,碎了它,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不相见!
正德皇帝要他选,情,或是义。
他算不得心怀天下的君子,却也非唯利是图、背信弃义的小人。
江梓卿教导的礼义廉耻,横在跟前,他做不到为了江山社稷平添杀戮,助纣为虐。
“皇上早知结果,才软禁我不是?”
分明是早料定了二人的南辕北辙,也料定了任谁都无法悬崖勒马。
正德皇帝死死瞪着江彬,呼吸粗重起来。
江彬垂了眼,看那紧握着玉司南佩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手猛地举过头顶,似是要掷出去,然而悬了片刻,却又松了力道。
玉司南佩落回到被上,悄无声息,却又仿佛雷霆万钧、穿云裂石。
正德皇帝终是合了眼道:“你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