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禾醒时,只觉得眼前云雾缭绕的,看不分明。耳畔似有水声,循着走去,却见了一私塾,他蹲□子,瞧着里头学童们摇头晃脑地念,咿咿呀呀的,也不知说的什么。
那拿了卷书的私塾先生,眉目疏朗,长身戍削,却抿着唇,不苟言笑。唯独念起书来,抑扬顿挫,格外动听。
汤禾的娘是个寡妇,合着他姥姥、姥爷一同做些农活、针线,勉强度日。娘亲平日里最恨那些做学问的,只说等汤禾大些了便打发他去拜师学武。
汤禾听着那之乎者也的解说,想起说书先生讲的“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段子,知自己没这造化,便愈发憧憬起来。
那一日,做完农活又来偷听,等人都散了,见没落锁,便悄悄溜进来,捡了落在地上的一支毛笔。
“谁?”
汤禾一惊,转过身来,便见了平日里总坐在前头的那斯文白净的孩子。
汤禾红着脸,慌忙将笔递了,又嫌自己手脏,只将笔搁在桌上。
那孩子走过来,却不取笔:“你可是王婶家的苗儿?”
那是汤禾的乳名。汤禾把头一点便想溜了,却被一把拽住:“我常见你在外头听的,不如日后,你教我稼穑之事,我教你四书五经,如何?”
自此以后,汤禾每每忙完农活,便溜到私塾外头等严嵩。
说是教稼穑之事,也不过在田里疯玩罢了。严嵩先开始还有些拘谨,久而久之也便跟着汤禾玩得满身泥才去河里洗了澡回去。
二人躺在山坡上等衣裳干那会儿,严嵩道,那私塾先生便是他父亲,本也是书香门第出生,家道中落了,考科举总也不中,便谋了这差事。
夏日渐渐过了,天暗得早,近黄昏,两人看书都有些吃力,那一日,严嵩道:“你便来我家罢!”
可这一去,偏就撞上了偶感不适而早归的教书先生。见儿子与汤禾在一处,立刻拉下脸来将他拉到一旁数落:“你一读书人,怎与这些个庄稼人来往?难怪学了好些个粗鄙话来!”
严嵩扭头看了眼低头搓手的汤禾,牵起他便跑了出去。
到了山坡上,严嵩仍不松手,只上气不接下气道:“我若为官,断不会留你在此处!你便碧落黄泉随了我去!”
汤禾怔怔看着,虽不奢望,却仍信了他这话。
那一年,严嵩八岁,却以童生身份考入了县学。
父母官见他年幼,便试他道:“关山千里,乡心一夜,雨丝丝。”严嵩随口应道:“帝阙九重,圣寿万年,天荡荡。”
乡里人都道他是文曲星转世,将来必是要飞黄腾达的。
汤禾听得欢喜,却只偷偷用芦苇编了对凤凰送他,没过几日便枯黄了,严嵩却仍挂在窗棱上。
汤禾遥遥见了便道:“丢了吧!这东西有的是,不比别家送的金石玉器。”
严嵩知汤禾心思,掏出对翡翠环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汤禾红了脸不肯要,被严嵩硬塞在怀里。
不成想,几日后传说严家丢了祖传的宝贝,要报官来寻。恰在此时,汤禾之母在汤禾枕下摸出了那对搁在锦囊里的翡翠环,当即将汤禾打了个半死,又坐在他床边哭了一夜。
严嵩几日不见汤禾,每每来寻,汤和他娘都冷着脸说得了会传染的病,晦气,不让见。又过了几日,严嵩才得知,汤禾早被打发去了别处,拜师学艺。
这一去,便是八年。
严嵩准备乡试之时,恰巧乡间闹了瘟疫,父亲也因此去了。按着本朝规矩,他守制三年,三年后,一举中第,金榜题名。
敲锣打鼓地荣归故里,却见前头一行出殡队伍,小厮道了声晦气,严嵩却只怔怔看着那披麻戴孝之人。
汤和抬头,与严嵩目光撞个正着,愣了下,忙又把头低了。错身而过时,严嵩拦了他道:“怎无铭旌?”说着便要取笔来提,却被汤禾一把推开了。
愣神间,队伍已过去了。
“不知好歹!”小厮啐道。
之后严嵩又找了汤禾几次,都被拒之门外,说不吉利,怕冲了他官运。
严嵩的窗棱上已无凤凰,摘了芦苇自己编了半晌都未成个模样,终是放下了,坐在山坡上出神。
汤禾料理完丧事便又走了,这一去,便再无音讯。
二十七岁那年,严嵩会试考中二士,入得翰林院为庶吉士,阁臣李东阳也夸他“咸伟其才”,点中他卷子的,便是当时的太子太师杨廷和。
然刘瑾怙宠擅权,道毋得滥用江西人,百般排挤,恰巧其母亲病故,看不惯阉党的严嵩便回乡丁优。他于钤山建钤山堂,吟诗作画,教山里孩子读书。
秋兰飘香时,落叶铺了满地,娃儿们诵至一半,他扔下书卷便追了出去。
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本是跑远了,见身后人绊了下,又回来扶,却被一把拽住刀柄上的穗子。那穗子上,并一对翡翠玉环,内侧各刻了一行字,打头端的是“惟”、“中”二字。
严嵩拽了他衣袖道:“你听这些时日,可有听出什么来?”
汤禾别开眼道:“碧落黄泉……若还当真……”
话未完,便得了个唇齿交缠。
当晚,行得鱼水之欢,搂他在怀,却犹记得母亲凉似冰的手。
“那书生薄情寡义,但终究是你父亲,我死后,你无依无靠,倒不如投奔了他家,认祖归宗,也好有个依傍。”
当时年少气盛,怎肯做小伏低?只将母亲晚景凄凉都算在严家头上,迁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