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女管事先是正礼一拜,继而声泪俱下道:
“既如此,奴婢便万死,只进一言。桑嬷嬷每日于佛前祷祝,拳拳惦念着的都是王爷,寤寐思服,自然是寝食难安,偶尔忍不住,偷偷跑去王爷园子里,远远地看上一眼,回来后,不仅是未得慰藉,反倒更生忧闷,甚至还要哭上一场。奴婢们瞧在眼里,疼在心里,百般劝解,也是难疏嬷嬷忧伤;本意欲禀王爷,奈何嬷嬷又严令不允。晨昏如煎,一熬便是六年。纵是每日龙肝凤髓,嬷嬷又哪得补益,终不过日渐消瘦……”
闻此一番话,影较手中辘轳兀自黯然,默默垂下了。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不由地看向塌边的滕王成玦。
晚霞自窗棂漫进来,淡辉浟曳,凉风生雾,宛如那些被遗失在角落里经年不曾被提起的往事,带着无法被岁月磨平的尖刻砂砾,迎面扑来,撒在那张白玉般寒凉的面上,不知是硌痛了谁的心。
成玦依旧跪伏在塌边,捧着桑嬷嬷的手,一直也未动。
他昂着脸,想要看一看桑嬷嬷的眼睛。
记忆中,那是一双特别温柔的眼睛,如天上的弯弯新月,总是在对着他微笑。
可是此刻,
隔了他自己眸中的眼泪,他看不清;
隔了桑嬷嬷紧闭的眼睑,他看不见。
桑嬷嬷是他的教养嬷嬷,母亲过世后,桑嬷嬷便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他将一切最好的供养都给了桑嬷嬷,更是给她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王府上下皆将她视作“太后”,却就是不肯来此与她见上一面,就这么躲着,整整六年。
桑嬷嬷偷偷地去看他,虽然总是离得远远的,他亦能感知到那双温柔的眼睛发出的暖光,可每次,他不是转身就是阖目,避之又避,从不与她任何回应。
时间慢慢流逝,如一把最有情、又最无情的刀,割着彼此的心,痛到麻木,却也始终找不到救赎。
此时再见,隔在彼此之间的那份痛,依旧是如此清晰……
一道道不能理解的目光,尽数压在榻前玉人秀挺的脊背上:明明是亲如母子,明明是彼此惦念,如何竟会变成了这样?亲人之间,还有什么能比不相见更残忍的折磨?王爷对桑嬷嬷,为何会这般绝情?
见众人的眼风目箭全都射向了成玦,影较坠着额角的一线冷汗,尬咳了一声,“呃,咳咳,哎,哎呀,你们、你们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出去迎一迎,看请的郎中到了没有……还有你们,也别跪这儿了,去厨房里准备准备,待会儿免不了是要煎药的……都走都走……赶紧走呀……”
他胡乱地挥手驱赶众人,以此斩断那些压在主子脊背上的沉重视线,自以为体贴周到地解除了主子的尴尬,却忘了正是他刚刚的一番步步紧逼追问,方导致了此刻主子的窘境。
遂,满屋的侍卫们和侍婢们在影较的驱赶下,一个接一个陆续退出了厢房。
一直站在角落里“看戏”的公输鱼,看明白了榻上那妇人这六年的“自苦”,也看明白了成玦这六年的“煎熬”。“六年”,这个数字包含的信息量很大,足够她在须臾间浮想联翩,却是还有一些关键的细节尚待查明,才能将整个故事完整地串起来。
不过,现在可不是探究这些陈年往事的时候。
公输鱼轻轻地走到榻前,跪到成玦身边,叠手见礼,微声道:“殿下,小人略通医理,可允我为……”
“允。”不等公输鱼言毕,成玦便吐出了沉默半晌后的第一个字。
看得出成玦的心急如焚,公输鱼便不再多言,而是默默地将桑嬷嬷枯瘦的手,从成玦冰凉的手里轻轻抽出来,为桑嬷嬷把脉。
夕阳与晚霞,都褪去了颜色。厢房外,暮色微微沉,疏疏慢慢笼下来。厢房里,不闻蝇虫鸣,只闻烛叹息。
公输鱼将桑嬷嬷的手放回到榻上,转身迎上成玦殷切而焦虑的探问眼神。
“回殿下,嬷嬷气脉沉缓虚弱,确是长期忧闷气滞,积郁成疾。”禀完这些,公输鱼再将身体稍稍前倾,贴近成玦耳侧,用低到不容第三人听见的声音继续说,“但此番晕厥,却为惊吓所致。”
惊吓所致?!语出气凉,风骤风歇,尽在眼底。
成玦一凛,墨玉眸里顷刻炸出怒纹,碎瓦磔翠、分崩飞溅!然,面色却是始终平和无波。随即起身,回头唤了一声“影较”,声音亦是温稳浅淡如常。
“在。”门旁的影较闻声,忙跳将过来应令。
“你去把刚才回话的管事和厨娘叫来,本王要问问她们,关于嬷嬷近日饮食的情况。”
“是。”影较自然是不察异常,得令即出,去寻人了。
公输鱼侧目,看着面前的成玦——
这美男蛇,瞬息间的应变能力果然是令人惊叹。
先是极速而精准的判断:一听说桑嬷嬷的晕厥有异,他便能在第一时间过滤之前全部的所见所闻,准确提炼、推演出,刚刚的那名女管事最为可疑。
再是周密而有效的行动:他连影较都瞒着,只说是要将女管事叫回来询问桑嬷嬷的饮食情况,还要多加上一个厨娘做烟幕掩护,便是不想打草惊蛇令那女管事起疑生变,意图先将可疑之人控制住再做计较……
成玦已经从榻前行至了厢房正中,垂目伫立,亭亭如松。他不说话,便没人知道他在筹算什么。有风侧入,慢掠香翕,浮沉激荡,最张扬,亦最隐忍。
公输鱼依旧跪于榻前照拂,眼神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