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人间的这一片忙忙碌碌中,夏与秋,悄悄地交接了。南风过雨西行,菡萏折叶愁舞。夏拾残梦弄青檐,秋试新妆跃枝间。
清晨,夜雨初歇去无痕,山风乍起裹微凉。国安庙里,黄钟声悠远宏大、阵阵回旋,而相应的早课殿里,却并没有往常的僧人静心念禅,因为,大家都在忙——
礼部的官员正带领着一帮僧侣与香客们,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预演着中元节当日该有的流程。负责迎接的,负责引路的,负责答话的,负责讲经的,负责围观的,负责巧遇的,负责叫好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环节,都必须严格按照预定的时间与流程进行,不容半点差池。
本应是随心而发的一场实在善行,就这么变成了一次规行矩步的虚套仪式。
望闻此情此景,悟禅亭里,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悟禅亭位于国安庙正殿后面的一个坡上,地势高,能够清楚地俯瞰整个国安庙。
坡后面便是消业山。山中蔚然森秀、林壑尤美。青石密丛中,一道白川悬挂而落,密密绵绵,飞瀑成线。虽相隔有一段距离,但是从正面看,那坡上的悟禅亭仿佛是旋于飞瀑正中央、跃然其间。水声潺,树影盘。人于亭中,恍然若仙。
此刻,于亭中打坐的,正是国安庙住持断流大师。
断流大师曾亲赴天竺听禅,精通佛法、德高望重,是永成王朝最负盛名的得道高僧。此番接到皇帝欲亲临国安庙参与中元节法事祭奠的密令,身为国安庙主持的断流大师也只是指派了院监与宫中及各部官员配合,自己却并不参与分毫。这等“怠慢”,若是换作旁人,定是要被治个大不敬之罪的,可人家乃是举国无双的高僧,皇帝本人都要敬他几分,谁敢有微词与他?
不过,刚刚的那一声叹息,并非出自断流大师,而是出自其身旁的一名年轻人。
这年轻人,一身的素色薄衫,轻衣缓带,意态翩然,闲坐于蒲团上,微微垂着眼皮,端起茶台上的白瓷盏,于碧青汤花之上浅抿了一口,未曾颦笑,却已是如珠如玉,擎了山之灵、水之秀,周身的雍雅清华之气熠熠逼人。
“嗯,这消业山特有的雾润茶,以云雾为养,受佛声滋润,自有灵韵,用山泉水烹煮了来,果然是幽醇清冽、入口回甘,若能每日饮之,想必,定可清心除尘。”
闭目打坐的断流大师并未睁眼,只是手捻佛珠,慢慢地搭话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年轻人噙笑一顾,“菩提是无树,可这世间,却是多尘埃呀。大师您瞧,下面那些官员,领着一群假扮的香客在演戏,真正需要前来祭奠许愿的百姓,倒根本无法进入了。这岂非违背了我佛普渡众生的本意?”
“众生需渡,皆因心中贪嗔痴有所求。庙外进不来的百姓如是,庙内在演戏之人,亦如是。在佛祖眼中,‘进不来’与‘演戏’均是度化。”
“哦?如此说来,在佛祖眼中,并无真假善恶之分?”
“五蕴皆空,无真假善恶之分,方为普渡。”
“可是,若佛祖果真不分真假善恶,终会无差别地将所有人全都渡去彼岸,那不是失了公允吗?功不得赏,罪不得罚,谁还会再向真向善,可全都要跑去做恶人了呢。”
“何为恶人?施主所说的‘恶人’,不过是施主一时一地眼中所见。人生短短数十年,而佛眼察世,乃纵观千载,横看八荒;不生不灭,不净不垢,不增不减;其间,孰真、孰假、孰善、孰恶?真便是假,假亦是真;善便是恶,恶亦是善;一切苦厄,轮回而已。”
年轻人勾起唇角一笑:“大师说得是。不过,佛祖的眼界,我辈俗人终究是不能企及。只希望,在我所能眼见的这‘一时一地’里,寻得一个公允,便罢了。”
话在嘴边,心,却像是飘远了。清浅的声音落在山风中,漫卷如空,触碰飞瀑,再旋转而回,便如笛如苼,丝丝缭绕、悠悠徘徊。
他纤细修长的手指,根根若白玉,有意无意地轻轻摩挲着茶杯壁,片刻后,突然挑起眉角,颇有意味地开口问道:“在大师眼中,可还有真假善恶?”
闻听此问,断流大师平静的面容微微一动,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下面寺院中本不该有的那片喧嚣熙攘,什么也没说,又慢慢地将眼睛闭上,继续手捻佛珠。
年轻人颔首而笑,眸中墨玉忽闪,斑斓山间,万般因果,心中了然。
他放下茶盏,起身施礼告辞:“我工部此番前来修缮,叨乱多时,定是扰了大师清修,可身在俗世中,总会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不得不为,望大师见谅。今日工事已闭,就此告辞。”
断流大师起身,回了一个佛家礼。再抬头时,便见那一袭绝华已融入了灵秀的山林中,于蜿蜒山径漫步而下,身形皎兮若流云,步履轻兮若白涧,本应是不沾凡尘的云中仙,偏偏被俗世拖住,只能做被困斗场的笼中兽。
这场关于“真假善恶”的佛法探讨,断流大师眼睛一睁一闭,便是最好地诠释了何为放得下、何为放不下,而年轻人的那句“身不由己、不得不为”是说与断流大师的,更是说给他自己的。
瀑布溅起的水珠,三三两两,飞旋而至,是沁入肌理的清凉;
悠漫轻摇的山风,兜兜转转,撩动衣袂,是拨弄心弦的微颤。
那年轻人一路走下山坡,走到了正殿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