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府。
阔大的后室厢房里,没有掌灯。屏风于暗影中茕茕孑立着,纱幔层层,垂落无声。铜鼎里燃着沉香,一线烟气微白,于空旷中盘亘着、纠缠着,流丝曼长,迟迟不肯散去。
一丽人身姿,枯坐榻前。夜色欺压而来,打落剪影。那剪影玲珑曼妙,却是无声无息,于这无边的幽暗中,平添了凄凄哀伤。
许久。
榻上那位白玉微凉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长睫半启,两分慵懒,八分疲累;流波轻转,看清了眼前这世界:又回来了……竟是哼出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叹息。
榻前的丽人未动。
榻上的成玦侧目,看见了她。
“咦,薇姐姐,如何在呀?”他的声音虚弱,如耳边断断续续的呢喃,听之,令人心生丝丝的疼惜。
“五殿下剑伤本就未愈,今日复又中毒。三殿下兄弟情深,甚是忧心,令奴家在此守着,定要等五殿下醒来,方可回去向三殿下复命。既然五殿下已然醒来,料想亦无大碍,奴家,这便告辞了。”柳下薇的声调平和有礼,却透着清晰的疏离与淡淡的怨怼。
说罢,她俯身、叠手、施礼,继而起身便走。
成玦忙伸手,本想拉住柳下薇的臂弯,却只是扯到了她裙角的丝绦。
那丝绦滑过成玦如寒玉般苍白而冰凉的手指,恍若细沙,于指缝间,流逝无声。多少的时间,多少的往事,多少的旧人,都曾似这细沙,悄然而逝;带走所有的暖,留下无尽的凉。
他手指收回于掌心,终究是什么也没抓住。
“姐姐可是在生我的气?”
听闻此话,柳下薇停下了步子,却也未转回身,只是立于原地,闭目,再睁开,明亮的眸子里,满是凄凉:“生气?哼。自六年前成璋弃我而去,我的世界里便没了‘生气’,只有‘报仇’。”
“成璋”这个名字,落入空中,暗凝的夜气,微微一抖。
成玦那只还伸在半空里的手,也跟着微微一抖,似无休的痛、似不愈的伤——
太子哥哥,你已故去六年了,背负着谋反的污名,含冤而去,至今,无牌、无陵。六年,我一刻也不敢忘记你的大仇;六年,你却一次也不曾午夜入梦。可是在怨我无用,还没能为你,报仇……
夜凄凄,沉而幽凉。
他放下那只冰凉的手,喃喃道:“姐姐所想,亦是我所愿。姐姐当知我心。”
柳下薇转回身,坐下来,言未吐,已是泪婆娑:
“这六年,你是如何艰难地活着,如何辛苦地筹谋,我全都看在眼里。我又怎会不知你是一心想着为成璋报仇?我知你心。可是,你又知不知成璋的心?他死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设法保全你的性命!若他知道,如今你竟这般不珍惜这条性命,你让他于九泉之下如何安宁?”
成玦轻咬嘴唇。不语——
安宁?太子哥哥心里装着天下苍生,为国事操劳、为民事勤勉,却是一腔宏图未展,英华之年、断章绝弦。如今,六年过去了,他身上的污名仍然未得昭雪,那些害死他的蝇营狗苟之辈也都还忝活于世。他的英灵,如何能获安宁……
柳下薇轻拭腮边珠泪,胸中郁结许久,既已开口,自是要倾囊而出、一吐为快:
“有些话压于我心多日,本并不欲言说,奈何你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一次又一次!早在城门楼一事中,我依计将你推下城楼;你为何于中途突然暗令撤了下面的粮草车接应?若说是因了公输鱼的闯入,而不得不临时调整部署;那你又为何明明被其接住了,还要再施计从其手中滑出?计划是只要你堕楼即可借机造势,你又何苦临时变卦,让自己血溅当场?”
成玦将嘴唇咬得更紧了。还是不语——
若非皇子之血飞溅,又怎能惹来全民物议沸然,让父皇于盛怒之下,不得不动一动他牢牢把控多年的平衡朝局?若是我提前告知于你们,我要血溅当场、生死不可控,你们又岂会欣然配合,将那一场“局中局”做得天衣无缝?骗过了湘王、骗过了晋王、骗过了父皇、骗过了天下……
柳下薇继续追问:
“还有暖阁里的那场刺杀,说好了只要你推开晋王,助他躲过一剑即可;你为何非要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剑,如此触目惊心?!事后,英招兄弟俩因为伤了你而耿耿于怀,一直在追问我,为何早已演习过多次的假刺杀,竟会突然生了变。我又该向谁追问?你可愿给我一个解释?”
成玦将牙齿松开,唇边一丝腥甜,慢慢洇晕。依旧不语——
若事事都按计划进行,顾忌安危、畏惧生死,又何以成事?晋王表面贤德随和,却向来谨慎,疑心重得很。暖阁刺杀,若非如此触目惊心,他又岂会下定决心与湘王不死不休?若非我为他挡剑,让我的血溅在他的脸上、让他感觉到那温度,他又岂会真的信任于我、放心地将整个工部交于我手……
面对柳下薇的一连串质问,成玦嘴巴紧闭,一个字也不为自己辩解,内心却是波澜叠起、无比坚定。
他从来如此。他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得到;为达目的,他能够豁得出一切,包括他自己;他做事,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
见成玦一直垂目不语,柳下薇轻叹了口气,也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她知道成玦从不肯将自己的真心向任何人坦露,哪怕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她也知道,成玦之所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