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汝才面色青白立于阵前。
他脑袋扎青玉簪子和素布绷带,上身披暗花大红绸,下身穿黑缎厚棉裤,中间用玉饰革带扎紧了,左足蹬着只皂面官鞋、右足踩的是麂皮直缝靴。
此时他身上挂的玉佩扑朔朔地抖,从牙关到脚底板都在打颤,左手于身前不住地在戴了金银铜三枚戒指的右手、右胳膊上攥着,神经质般地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前方。
目力远处,越过金黄的糜子地,官军正无声地往来穿梭排列阵线。
罗汝才抢过无数个地主豪家,攻打过几座土围大院,但从未和边军交战过。
尽管他发了疯的搜集一切官军的消息,但设想中的官军还是和亲眼见到的不一样。
他知道身后每个人都害怕极了。
不论那些注定要在几天内撑死的大肚子鬼,还是跟他抄掠各处披绸缎的亡命徒,都一定像他一样害怕。
一颗心在空荡荡的胸腔里颤抖,这种害怕没人控制得住。
人们还没跑,完全是因为他孤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队伍最前面。
反观左右,左边是闯塌天部,右侧是射塌天部。
两部贼兵都和他相距不远,列出方阵,首领都在队伍中间被持弓带刀的健卒簇拥。
人家前面都是小旗官和力气较小的火铳手,手里拿着一水的延安卫造单眼、三眼火铳。
不是火铳手力气小,而是在刘营教官的命令下,他们因力气小才用火铳。
此时那两队人都已开始做战前动员,士卒们一会齐声喝出一声,看得罗汝才迷迷糊糊,觉得自己也该给部下说点啥。
侧面友军弱不禁风,仍能稍稍平息罗汝才心中紧张。
他转过身,翘着大拇指笑道:“那俩王八脸皮快撵上城墙拐弯了,居然躲在小兵后头。”
目光越过饥民们的重重枪阵,罗汝才望向后方游曳的骑兵,咬紧牙关,突然拽下腰间玉佩掷在地上,对部众笑道:“都害怕吧?没事,都给老子听着啊,死不死是命,该死的躲不掉,老子在最前头站着,官军的炮打过来,要死我先死。”
“这世道,死了咋了?看看你们德行,连个铠甲都没有,今天不死明天也死。”
“咱在这站一站,官军不往前上,今夜回营,刘二爷给布面铁甲五十领;官军往前上了,我死了有我叔领你们,我叔也死了,杨承祖领你们,吃顿炮子,刘二爷给布面甲一百领。”
“你们父母妻儿,都送走了,今天我就带你们在这站着,一会拿弓弩的看准了,别往老子身上射,老天爷要收,就让它把我收走,老天爷收我之前,自我为始,谁跑杀谁!好了,都坐下。”
其实罗汝才这道谁跑杀谁的命令,对部下基本没用。
他阵中那些饥民扛着大枪都快站不住了,想跑也跑不动。
更别说其中还有相当数目的人,都鼓着大肚子,一副吃多观音土的模样,站着站着死了都有可能。
让他们坐着不动,比逃跑容易多了。
一声‘都坐下’,哗啦啦坐倒一大片。
就在这时,轰地一声,对面炮响了。
三门重炮轰击。
一颗实心铁弹曳着尖啸,嗖地从罗汝才身边飞过,扫断三杆长枪,把刚坐下的持枪饥民撞得翻滚,才砸落在阵后掀起一块土皮,再度弹起向后扫出十余步,这才陷进黄土地。
刘承宗在山梁上端着望远镜看得清楚,他对曹耀赞叹道:“官军发炮,左右两阵混乱,军官正维持队形,只有中军没乱……那曹操连头都没回,狠人啊!”
说罢,把望远镜递给曹耀,曹耀看罢也是连连赞叹。
还是这年月望远镜倍数低,让他看不出中军阵士兵都抱脑袋蜷着发抖,也看不见罗汝才脸上的表情。
知道早晚要死,做好死的准备是一回事,而临到跟前害怕是另一回事。
罗汝才不是连头都没回,他想回头看看。
可腿软了,转半个身子腿就软得光想跪下,他没法回头。
以前听说过无数次火炮,但这头一次被炮打过来是真吓人。
拳头大的铁球球,带出嗖地声音从身边过去,砸地上黄土都夯实了,砸人身上还得了?
可罗汝才还是站着。
腿软是因为怕了,确实怕了,但跪下那是认怂。
怕是不能控制的天性,怂是个人的选择。
所以他抽出刀来,两手按刀柄撑着,梗脖子说出口的话都是颤音:“都给我抬头看看,我还站着呢!”
轰地后边又是一声,吓得他一激灵耸起肩膀,炮弹从阵内碾过,砸碎肩膀弹到另一颗脑袋上,像砸核桃般把脑袋砸碎血溅开,最后钻着人缝把队伍最后的亡命徒打得胸膛凹陷。
肩膀被砸碎的饥民在阵中倒地大叫不止,周遭饥民像躲避瘟疫般手脚并用向周边挤开,终于有人受不了这种压力,大叫着自阵中推开人群向后跑去。
罗汝才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突然腿上就有劲了,大叫道:“回来,都回来!”
眼看部下一个接一个站起身向后跑去,他扯开弓箭作势要射,这才止住阵型溃散的趋势。
逃走的三个人并没走远,只跑出十余步,就又慢慢退回来。
这河谷最宽处不过八百步,杨耀扛着马元帅旗,部下边军策骑战马铺开横队就拉出三百步宽度,他们根本没处跑。
不过尽管罗汝才的部队战斗力最差、战斗意志也最为薄弱,可他们不论在刘承宗还是另一边的李卑眼中,都是表现最好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