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听了贾琏说话,又拿单子扫一眼,道:“正是一件事——这个单子,前一天晚上大太太就使人送去太太那里,请太太打量东西现都在什么下处,预备收拢过来给二妹妹出阁时候使。只是太太那单子上头的物件倒没这许多,差不多止一小半的样子。”
贾琏闻言一呆,心下顿时叫苦:他原也猜着必是借迎春的事。便如前面一桩省亲别院工程银钱的事,贾赦比出荣府嫁女的成例,收拢了原属公中的银钱要盘算,谁也说不得他半个不字。而今轮到公中的物什,古董家具陈设,自然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是这些东西不比现银体积有限、下落清楚,散在各方各处,或者挪借到东府,甚至折换派了出去,一样一件清点归拢起来,着实要耗费许多心思工夫。这日早上贾赦将此事吩咐与他,说是立时要办,然而眼看年岁将近,家里各处预备除夕过年还来不及,贾琏又有外面园子工程的事情烦恼,于这些笨重死物并无多少上心,这才只管等凤姐儿的处置。不想此刻听她一番说,贾赦那边竟是早有动作,昨天白天想到的主意,昨天晚上就跟王夫人处知会通气,又连夜把单子上东西名目添补了一批,又是今天一大早地就喊自己过去吩咐——贾琏一向知道贾赦乃是第一凭心任性之人,凡想到什么,一时就要遂愿,听不得半点违拗。自己眼看着耽搁了这大半日,一时撞到贾赦耳边眼前,一顿打骂怕再逃不过。这叫贾琏如何不苦?
既苦,贾琏便把这些话告诉凤姐,又忍不住抱怨两句,道:“二妹妹的事虽着急,好歹还有几个月工夫。这会子离过年才有几天,多少东西、事体要预备,眼门前一堆没完,老爷又派了这件,可不是裹乱来的?我们就生了八只手,也料理不过来。等照应不周全,闹出什么事来,又是我们的不是。”便问:“太太那边怎么吩咐你的?是依着大老爷这就把东西检点出来,还是怎么说?”
王熙凤嗔道:“你说话也不先想一想,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体!别的不论,就看这单子上打头的几件,一架玻璃炕屏、一尊青铜鼎、一对白玉比目磬,不是在荣禧堂,就是在老爷书房这几处宴息会客的地方摆着。便检点出来,一时又哪里找差不多的东西换上去?这大年下人来客往,摆上的但凡次一些儿,要紧的客就不说他,亲戚看了还能不笑话!此其一。”
贾琏问:“还有其二?”
王熙凤冷笑道:“二爷领着园子里工程上的事,难道就不记得那房舍院落内间的格局布置,原就有十好几处是配合了这些现成的物件儿来的?”
贾琏恍然,就想起当日省亲别院几易其稿,贾政又再三言说不可僭越规制,连内室器物装潢也都不许过度靡费,不妨先尽着府中原有之物设计布陈,便是贾妃幸阅,也有一番旧物重逢、昔日再现之情,方不负归省之正意;遂请山子野在园中最要紧的几处,都斟酌出细致格局来,连用的家具陈设统统设计在内。这省亲原是贾氏一门阖族之大事,既说要用自家旧物,贾赦倒是敞开了库房门任山子野查看——非关殷勤慷慨,实在纯为了几分炫耀的心思。这山子野自是尽着第一等好的东西挑。结果真个细算起来,到时必定使得上的东西,倒有大半出自贾赦私库,如今差不多也都在贾赦这一张单子上了。
贾琏便头痛起来,只得说:“老爷就是再偏疼二妹妹,也不能将这些都陪了她过去。事情到底有前后。咱们心里有数,到时候再对应着填补上也就完了。”
王熙凤冷笑道:“二爷说得轻巧,填补这些样东西,我可没这个本事。别的不说,只看一套楠木家具,如今要找这样的料子也难。就找到了木料,手艺做工,没两三年工夫也琢磨不出来。再有那一对十二面玻璃屏,前朝的窑都毁了有两三百年,手艺都失了传,又上哪里找人给咱们家现烧去?就是真的烧了差不多的来,也没这个名钱。”
贾琏一头痛,道:“要照这般说,难道喊山子野再来改了图纸不成?”
王熙凤冷笑:“太太那头也是这么个问法呢。叫我家来试二爷的话,是不是趁着年节下齐全,择日请老爷、大老爷、珍大爷几个一起商议这事。又说左右这园子如今造了不过一小半,这会子要改,怕是还来得及。”
贾琏听见说,一口气噎在当头,半天不能下去,只拿眼睛看王熙凤。哪里想到这凤姐儿见他形容,摇一摇头,又说出一番话。说的是:“还有一件事,先前圣人恩旨,每月二六准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太太现已经问明了,正旦朝贺之后,正月里各宫眷属仍可依前入宫看视,且不限于一家一姓,父母两族三代之内,凡有命妇封诰者皆可启请入内,只等中宫允准便是。如今太太已经替薛姨妈在娘娘处递了启请,叫我这两日得空也帮着姨妈看一看,有随往内宫的东西,不要犯了什么禁忌。又让我提醒大太太一声,今番与往年不同,内宫需走动的地方又添了几处,请大太太存心预备,到时一起行动才是。”
王熙凤这边说话,贾琏一面听,一面就觉背上一遍遍汗涔涔地直汪,不多片刻就把贴身衣服都潮湿透了。一时冷沁沁地浸上来,原本砰砰砰乱跳的心反倒镇定起来。又看凤姐儿说毕,阴着一张脸坐在身旁边,两只手只抓着手炉胡乱拨拉里头的炭,一副子的烦躁为难,自己竟是从来不曾见过。贾琏一心软怜惜,倒把自家那点事情抛开,因向凤姐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