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眉道:“只我一天没出门,就一天还是小孩儿。何况在祖母跟前,便长到七八十岁,一样都是小的。”
陈氏点头叹道:“话是这样。只是到底明儿你就正式出门,真正是大人了——按说姑娘出阁前这一晚,照理是要做娘的教导女儿几句。先时在常州家里,老太太、四太太还有大奶奶想来也都跟你说过。今天晚上原不需要我再多话。留你在我这里,只当是我替你姊妹们预演预演。”
舒眉笑道:“我知道。我只当替二妹妹三妹妹五妹妹听太太的教训。”
陈氏一笑,阖了眼,停了半晌才说道:“姑娘要到别人家去了,我这里有两句话、两件事要告诉你知道,千万千万记牢靠了。头一句话,做妻子、做媳妇、做母亲都是一样,第一是要做人,做好人,要行正道,切不可有黑心、坏心、害人的心。”
舒眉便嗯了一声。陈氏闭着眼冷笑道:“你‘嗯’是知道了么?我要告诉你的话是,人就是偏心的。天生一颗心在腔子正中的,百万个人里都未必寻得出一二。所谓生来的秉性,一个人,有些红心、白心、私心、偏心、名利心、嫉妒心、好胜心、望高心、恐怖心、谨慎心、无名隐暗之心,乃至种种不善之心,都是再自然不过的道理。只是人行于世间,真正要走、能走的只有堂皇正道。所以存心止于不善,决计不可为恶。一旦黑了心肠,去做了那等坏心害人之事,就是把整个人都陷到了污泥淖里,再也爬脱不出、清洗不净。都说高门大户后宅阴私,无数不可说不可理之事,大染缸子一样的所在,再清白的好人进去都要和光同尘,这纯是放屁。只有那等原本就有瑕疵、有管路缝隙之类破绽的杂石假玉,才会叫外头脏的臭的东西侵浸进去。当真一块赤金丢进去,就是十年百年,成色又能有什么改变?守住本心,真正存了定性,做好人、行正道,自有那百世不易的天高地阔。”
舒眉听了,忍不住喃喃念出两句,道是:“诚心正意,俯仰无愧。”
陈氏闻言轻笑,道:“知易行难,莫过于此。然后是第二句要告诉你的话,听好了。”却顿了好半晌,方才凝声道:“眉丫头,你要记住了,婚姻是夫妻两个的事情,什么公婆、长辈、兄弟叔伯、姑嫂妯娌乃至于儿女,统统都是虚的,只有夫妻要好才是真的。身为女人,要么干脆在家不嫁人,既要嫁人,这嫁的男人就是你此后一辈子的命!活着,只跟这一个在同一个被窝里睡;死了,也只跟这一个在同一个土墩底下埋!所以既做了夫妻,你第一要对他好的人是你男人,你唯一要上心在乎、要对他好的也只有你男人。有了你男人,然后才有公婆、叔伯、姑嫂、儿女之类;只要夫妻两个要好一心,你便是处处招毁,事事惹谤,上下埋怨,人憎狗嫌,在夫家一样能站得稳牢!要是反过来,阖家满府没有人说不好,偏偏只有丈夫不喜欢,才是实在苦了自己,才该要一头碰死的干净!或者这种就算碰死了,也不过一个蠢货,也未必值得人多说一句同情可怜。”
她这边说,舒眉这边就觉着心里惊涛骇浪,冷汗一下子就涔涔出来,身子更是动都不能动一下。然而陈氏早觉出来,伸手一碰,又在她额上抹一抹,忍不住低声笑起来。于是翻身起来,亲手向旁边倒了茶叫舒眉喝了,又拿温水浸了帕子给她擦脸。一时舒眉平复,向陈氏赧然道:“是孙女不经事了。”
陈氏度她神情,知道话出真心,也欢喜起来,搂了在怀里,叹道:“我话也说的重,但理就是这个理。你原是最聪明的,别的不论,就家里这些人,这些年也能看得出来。譬如你大太太,跟老太太能有多少实在亲近?再譬如你大伯母、望大奶奶,老太爷老太太做主聘进门来,却死活不入亲婆婆的眼——嫌出身低,不过是个秀才的女儿;识字却没读过什么书,不会写文作诗,更不知道经史;性子太爽直,凡事不掩饰,走起路来一阵风,连说话玩笑声音都比寻常女子响亮,把你那几个未出阁的姑母都带得坏了规矩。偏偏进门三年没有动静,好容易怀了一个又掉了,十里八乡名医大夫个个铁口直断没有指望……这要换到别的女子头上,还不该是个死局,还能有什么活路?可是他夫妻两个就是要好。娘家身份低,你大伯伯亲身上阵教两个舅子、外甥读书进学搏出身;不通诗文经史,就编了典故笑话三天两头给她讲,谁说什么都能接得上话;性子爽直不留神就得罪人,家里大大小小刺头先动手捋一个遍,几十年老脸面一样剥下来给别的人做样子,教她顺顺当当理家掌权;就是最后人人都当催命符的子嗣,转眼就能抱养了好好的孩子来,给她做一辈子的倚仗!——眉丫头啊,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夫妻要好才是顶头的一桩。这世上所有会难为女人的事体,但凡男人有真心、肯出头,就再难为不到女人身上!”
舒眉听这番话,心里一面震动,一面生出忍不住的心疼来,只道:“大奶奶……大伯母也太艰难了。我在家长到这样大,却从来不知道。我原想着,今后凡事第一要拿大伯母做个样子比方。如今看来竟是我肤浅莽撞,竟把人都小看了。”
陈氏摇一摇头,笑叹道:“我都说了,这说艰难也艰难,说不艰难,也是真的不艰难。她这个人,心性品格好,气量大,又聪明肯学习,凡事敢上手做,上了手就必定担待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