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谁又能想到,只因自己心情激荡,诗稿未及收起,就落到了章回手里眼中!当时章回进来,本来也无旁意,但未来夫婿当面温言好语,再想到宝玉之情,多少不免愧疚心虚。但便是这一瞬思绪,引来轩然大事。见那双眼一贯温柔体贴、怜爱珍重,使人望之如沐春风,忽然就如被秋风横扫,凋零冷落,黯淡不见活气,顿时叫林黛玉一颗心似被人紧紧攥到手里,又像是眼睁睁看着羊脂玉碎、菱花镜残,其悲伤痛惜更加难当。虽然明知道章回乃是误会,诚恳解释揭开便可,但只看他这一刻如遭雷击、凄楚绝望,自己竟再不知当说些什么话来。
及至章回避走,院子里滑倒一跤,黛玉这才如梦初醒,一心系着章回摔着没有、伤痛如何,只要立时赶去查看。而后被众人好一通劝说,王嬷嬷自告奋勇代为前去,丫鬟们拉扯回屋内坐着,林黛玉这时方恍然惊觉——这般凡事不顾,是为钟情;对方之痛如在己身,而哀怜痛惜更甚于己身,是为两人心思已然合如一人。
然而既有此番知觉,又看到宝玉所赠旧帕,一时心酸心痛更剧:自己固然明白了自己心思,章回这边却将将误会了自己心思;自己固然让宝玉自家珍重,章回这边却也拉开了两个人之间距离。待要用言语解释,事涉儿女密意私情,越描越是可疑;待要清者自清,不加言辞辩解,又是生埋下一重事故芥蒂,就算是两家婚姻早定,又如何能指望今后相知默契?如此两难,她就再聪明伶俐,一时也想不出周全之法。更何况越往深想,越觉无望;待要索性不管不顾,先蒙头大哭一场,才猛然发觉身不能动,眼涩泪干——至此,黛玉倒不怕了:如此境地,倒不如一死,凡事了结干净。
黛玉满脑子兀自胡思乱想,外面却是一阵人声脚步,转眼就见章回撞开帘子闯将进来。头脸衣服上满挂着雪沫,被这屋里的暖气一熏,瞬间就化作水汪恣下来,把头发、面孔并衣服肩背前襟都湿透了。章回也不管它,直直到林黛玉跟前,“扑通”一声,两个膝盖就跪落在地下了,口里说:“是我错了!妹妹只管责罚!”
吓得林黛玉顿时失色,周围的人更是神魂都飞远了。唯有王嬷嬷,落后章回一步,才进屋,见此情形,第一个动作就是把门口两个人一把扭拽到门外去了,然后又将丫鬟、嬷嬷们一通轰赶,屋里只留黛玉、章回两个。章回又向前膝行一步,道:“是我错了!我原不该想错的,更不该转头就跑,撂下妹妹一个人。”
林黛玉猛地吸一口气,只觉忽地神魂归窍,眼耳口舌、手足四肢皆恢复了知觉,眨一眨眼,就有眼泪直淌而下,口中哽咽:“哥哥起来说话。”
章回依言起来,眼睛往旁边案上一瞅,随手抓过一节一尺来长的竹青镇纸,递给黛玉,又把手心翻开伸在黛玉面前,说道:“妹妹的心思,别人不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那些别的人怎样,与妹妹何干?我胡思乱想,伤了妹妹的心。我只求妹妹狠狠的打我一顿,出了这口气,从此再不记得我做的蠢事。”
林黛玉听到这话,又是苦,又是喜,长舒一口气,噙着泪道:“哥哥真知道我,怎么又忍心叫我打你?难道打痛了你,我就能无知无觉?”
章回见她撇了竹镇,拿衣袖擦眼泪,慌得在自己袖子里一通乱摸。奈何手帕固然是他素日常备,这会子心慌意乱,半天也寻摸不着。眼光乱瞟,忽见案上书本底下压的帕子,一把抓过来就塞给黛玉。
黛玉被他一块帕子塞来,到手就知道是那方旧帕,惊得抬头,入眼却是满面的关切,再看他袖口,不知什么时候就挂出小小一个手帕角。黛玉心口一甜,不由地破涕为笑,伸手扯出帕子给章回:“哥哥也擦擦脸。还有头发、身上衣服,都叫雪浸了,竟不知道冷的。”自己把眼泪都擦了,就过来帮章回收拾头脸,一边扬声叫紫鹃等丫鬟进来。
章回得她亲手擦了鬓角、脖颈,其亲近前所未有,一颗心只喜得荡悠悠如在云端,两眼直直望着黛玉,只觉眉目唇鼻耳颔颈项无一不美,喜怨悲愁一颦一笑皆尽动人,天上地上眼里心中,自此一刻,就被这一个女子占据充满,实在是再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他却不知道自己这般痴痴凝望,眼底里早升起一片火来,燎得黛玉又是悲喜羞臊交集:原来这一番深情,不知被章回怎么压抑,才做出一贯斯文温敦。他既有这番深情,方才误会打击,痛楚必然极深,让人如何不替他心疼?两情相悦,自然令人无限欢喜;但就这么坦荡荡直露,又叫人害羞怕臊,唯恐被旁人笑话了去——于是黛玉转身走到里面屋子去,只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