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的时光空渺如升腾起便杳无踪迹的青烟,从春到夏,自花红往叶落,短得像朝晨对镜轻轻梳过的那一捧墨发,黄昏时已如薄雪般苍白,又漫长一如曾无数回停驻在他檐下的等待雨停的雁鸟,在来日高昂着脖颈衔枝飞走,此后年年木深花开好,也再未有踪影。
于是念想就成了砂砾,一丝一缕在指缝间滑走,被风吹得洋洋洒洒,该找的,都再找不回。
他留在这城里时,白砖乌瓦的小居院门前长了棵清秀的榆钱,蓦然回神时,那树已高过了屋顶。春风吹开第一抹绿,过往的人抬头时便总能透出几分垂涎。
当年有个跑来摘榆钱的孩童,爬到树上却下不去急得直哭,小伙伴们一哄而散,他抹着眼泪,然后坐在树丫上好奇又天真地往院墙里看,看那个年过知命的人静静坐在石凳子上,依然清风明月、萧疏轩朗,一手搭在石桌上,一手拄着支泛黄的竹杖,身前放了一壶酒,却摊着两只酒杯,望着门口一坐就是一整天。
自此,从半百看到古稀,看他伛偻下腰背,苍白了头发,如手中的竹杖一般枯败。
后来这个孩子长成宽袖博冠意气风发的仕子,临行前在院中敛起袖恭敬得俯身下拜,说东方先生,我们虽无师徒名分,但学生心中早已敬您为恩师……谢过先生多年来的指点。
这城里的水啊,温柔清丽得像是丝绸般流淌过每一个河渠,石头垒的弯弯的小桥,取水的台阶边倾俯着腰肢映水顾影的垂柳,临街店铺的木门在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雨下得多了长年不散的水汽凝成淡淡的雾弥漫在空气中,犹如水墨描摹的秀色,迤逦动人。
那个拿着断线的木轴子,傻傻望着天说我的风筝为什么还不回来,它在天上玩累了应该会回来了吧的孩子,继承了家中的豆腐坊,娶了妻有了个女儿;那两个手牵着手沿着街叫卖篮中玉兰花,甜美笑着唱着歌谣的丫头,各自成家,相夫教子;那个胖嘟嘟的与小伙伴一起玩耍跌倒,在桥头石板上摔断两颗门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长大后身高马大膘肥体壮,成了东城衙门的捕快……很多年了,他们的孩子还是站在榆钱树下,垂涎得盯着鲜嫩可口的榆钱子,说先生我们可不可以摘一点点,就一点点——就如多年前的画面,一模一样。
一切变了,又似乎没变,就像,他还是在这里坐着,望着,等着。
妖的生命很长。善妖不沾业力,得天地灵气,寿命更久。可他从魂魄根子起就是腐坏的,再干净的躯体都会为他所玷污,白得了竹妖两百年光阴,已经是极限。
本体枯萎妖身崩溃之前的最后那些时刻,他又陷入梦境中无法醒来。
盘古大神开辟的世界,开天五灵诞生,天地间的五行都有了秩序,来自后世的仙抱着他的琴,在不周山顶瞻仰到山河荒芜漫至锦绣的胜景。
他回神时,那位巨大而虚渺的神祇已经消散去自己的原身,她化作如他身躯的大小,静静站在他身侧。柔软的长发如墨色的天水般迤逦至脚边,天边的云彩与霞光化作细腻的天纱笼罩住她的身躯,她的赤足所踩的地方弥漫出绿意芳华的生机,目光注视之处连冷冽的罡风都温柔成拂花的纤手。
“您……不必再维系这天地的秩序了吗?”仙这样问道。
盘古开辟天地化为新的世界,烛龙守护这世界不再变回混沌,此世的第三位大神啊,原是她叫这散乱的法则规划了天地间的秩序,原是她守着新纪元开启的漫长年月里,新生的天地得以成功运转。
“最基本的秩序已经奠定,”混沌彻底陨灭,新世界不再有破灭的威胁,神祇说,“它会自己演化出属于它的模样。”
仙望着天际,元素之灵化成的神明已经失去了踪迹。这个时代充溢的是世界最原始最纯粹的生机,没有形体束缚没有法则苛求,神明诞生时也是如山岳般巨大。他们不愿留守不周山,在漫长的时间里,一个一个离开。土之钟明遁入昆仑,木之竖亥化为顶天立地的巨木扎根在天南,水之天吴顺着黄泉去了极地北冥,火之毕方蹦蹦跳跳前往东海,金之据比把玩了一通周天星辰,将星海打得更乱又不知道如何排列得好,百无聊赖得在中央大地上沉睡。
仙坐在神祇身边,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知晓归宿的他心间涌出无限的悲哀,却什么也无法述说。“他们会去往何处呢?”他喃喃道。
“去他们该去的地方。”神祇这样与他说。
仙拨弄琴弦的指尖停顿了,他仰起头,望着她静谧的双眼,有一种感觉,似乎她什么都知道。她守着开天的元素之灵一个一个降生,将原属于他们的法则一个一个交予他们,看着他们代替自己维系天地,然后又注视他们一个一个离开不周山,去往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
她看着这世界的眼神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很寂清,很安静,任何一种事物和缓到一种极限的时候,总会有一种极温柔的错觉。她就用这种看似温柔的眼神,看天地演化,看法则轮转,看时间与空间的轨迹。
这是混沌青莲的莲子呀。是这世间最伟大最高贵的神祇呀。
“所有生灵的归途都会是死亡吗?”仙问道。
“你会亲自触碰到的。”神祇说。
他触摸到了什么呢?
浑浑噩噩,意识处在驳杂未明的境地,梦境与现实相互交替,有太多的事物模糊得像是被硬生生扭曲了一样——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