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玉笙想,他虽然勘不破生死,却也愿效先贤,“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这白茫茫的一片干净的大地,便是将死的他为自己做的最后的修饰。
他是直到那一刻都在希望着,至少在表面上让自己像一个真正出尘的修士,脱略行迹、无畏于生死。
而后,他便感应到了那个凶厉年轻的歹人。
虽然已是将死之躯,二人又远隔数里之遥,可娄玉笙到底还是修士,他很快便察觉到了前方猎户院中传来的血腥气。
那歹人在江湖上恶名昭昭,为躲避仇家逃进大雪山,杀了救他的猎户一家,还要将那猎户的幼子下锅烹食。
无恶不作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娄玉笙救下了那可怜的孩子。
当飞掠而来的他现身于猎户院中,玄铁寒剑直抵歹人喉头之时,他在那孩子亮晶晶的大眼睛里,看到了感激与崇拜。
临死前尚能救人一命。
他想,这一死,了无亏欠。
娄玉笙手中的长剑向前递进,却又在离着那歹人喉头仅半分之时,鬼使神差地回了长剑。
那一刻,他的指间,幻化出了一握虹影。
那是他识海中的木笔。
那刻的他,好似被冥冥中的什么东西牵引,唤出木笔,再以灵力索缚住对面的歹人,循循问道:
“尔可愿入我画中?”
被真灵夺去神智的歹人,在迷乱中点头应下。
于是,平生第一次,娄玉笙以那支木笔独具的时空转换术力,为他自己,换来了一段属于旁人的寿元。
在那样做着的时候,他心底所有的不甘与愤懑,尽皆化作了一声满足的叹息,就好像这念头已深埋于他的神魂中太久太久,而今一朝释出,于是,得偿所愿。
那歹人在几个呼吸间便化作了一具干尸体,而娄玉笙,重回翩翩少年。
被他救下的孩童在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之后,当场吓断了心脉,就此一命呜呼。
那一刻,大雪无边无际,满世界一片洁白。
雪色覆住了这一切。
可娄玉笙却还是将那所小院,以及那院中的生与死、善与恶、邪与正,尽付一炬。
后来他才知晓,那一天在大雪山中,与他心神相通的木笔,察知了他心底深处连他自己亦不曾意识到的执念,遂违逆天道,夺取歹人寿元,强赋于娄玉笙之身。
此乃它的决断。
可最终出手的,却还是他。
从那一日起,木笔与天地之间的玄奥感应,便自消失了。
它再也不能获取万物之灵、天地之炁,反还要遭受天道惩罚,每隔上一段日子,便要受一次反噬。
这些反噬,自然皆应在了娄玉笙的身上。
而与之相应的是,每一次身遭反噬,木笔便必须逆转天道,倒行时空术力转换旁人寿元,以使娄玉笙的肉身拥有足够的生命力,消弭反噬带来的损耗。
这成了一个无解的闭环。
娄玉笙与木笔,说不上谁在帮谁、谁又是谁的执念。
就这样,他们在天道与人世的夹缝之中,走过了长长的一段岁月。
开始的那数百年,娄玉笙总是只杀恶人。
那时的他还秉持着正道修士的良心,虽然自知逆天道则为恶,却还是希望着,将这恶减到最轻。
他也的确杀了许多恶人,得到了许多百姓的感谢。
可到了后来,劫数虽然越来越弱,他强逆天道夺来的寿元,却也渐渐难以与他早便衰落的身体取得平衡。
有好几次,他为了找到足够多的恶人、不得不拖到只剩下一口气,连剑都拔不动。
于是,有一次,他在情急之下,杀了一个并未作恶的普通人。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然后便是无数次。
他频繁地杀着普通人。无论善恶,杀了便是。
再后来,这情形又演变成了专杀年轻的、好看的凡人。
不知从何时起,娄玉笙开始相信,只有年轻或美丽的生命,其寿元才是凡人中的精华,也更能中和他的苍老与衰弱。
他也的确活了很久。
久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是三千岁,还是五千岁。
而随着他的年纪越来越老,每次转换寿元所需要的活人数量,也越来越多。
到了现在,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只够转换他一小部分衰弱的躯体,若欲完成一次由内而外、从上到下的全部转换,则要杀掉成百的人。
他其实已经有点喜欢上了杀人。
眼看着那些年轻美丽的生命转换于自身,看着他们乞求的泪水,他会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
掠夺与攫取,在天道之外冷眼旁观,凌驾于乾坤之上。
这种种体会,让他觉得自己就是神,不老不死、永远年轻。而他想要谁死,想要谁生,也不过反掌之事。
每当全身转换一新、重又变回充满青春活力的年轻人,娄玉笙便会如凡人那样,有一个几十年自然衰老的缓冲期。
那段时间,他会听从木笔的意愿,暂停杀戮,带着它游遍这大千世界,看遍这红尘美景。
他欢喜于木笔的欢喜,亦曾无数次地向它允诺,总有一日,会让它画它想画的一切。
可每一次,他却又不得不食言。
木笔已然再也无法与天地沟通,识海中的灵元也是只出不进,娄玉笙舍不得将有限的灵力,消耗在无用的风景草木上。
不能换回寿元的画作,殊为可惜。
娄玉笙想得最多的,还是怎样尽可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