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道珠仔细看去。
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萧衡看似清瘦实则肌体劲健,只是此时那副健硕的身体上,遍布可怕狰狞的新鲜鞭伤,似乎并没有怎么处理过伤口,此时看起来依旧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裴道珠不可思议:“管家说你触怒了相爷,挨了家法……可你如今贵为郡公,哪怕是相爷,想要罚你也该——”
她掩住唇,没再往下说。
丞相是萧玄策的生身父亲,父亲教训儿子,与官位爵位无关,又哪里轮得到她说三道四?
她不禁轻声呢喃:“因为没按照他的意愿行事,放走了元承,他便要如此待你……我早知你家人十分憎恨北国皇族,是朝廷里第一个想出兵北伐的家族,却不知这份仇恨如此深重。罢了,此事终究因我而起,萧玄策,我对你负有责任。”
萧衡挑起眉梢。
他看着裴道珠,少女决然地站起身,连食盒也顾不得拿就匆匆离开了望雪堂。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她又折返回来,手里还拿着小药箱。
她在廊下褪去木屐,又将他拽起:“进屋,我替你包扎伤口。”
望雪堂陈设简陋,房顶甚至还破损了一角。
一架简易的竹床靠窗摆放,两人坐在竹床上,秋日午后的光影透过青纱窗照落进来,为两人撒上一层温暖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梧桐树叶的淡香,一丛小野菊悄然盛放在房屋角落。
萧衡觑着裴道珠。
少女不再羞涩,亲手为他褪去衣裳,先用清水仔细清理了伤口,才小心翼翼地上药。
像是害怕弄疼他,她动作轻的宛如羽毛。
他有点好笑。
这些年受伤之后,他都是囫囵包扎,疼也就一时半刻,哪就这么娇贵了?
不同于他的轻松,裴道珠的身体绷得很紧。
她知道萧衡征战沙场,身上定然有伤,却不知他身上的伤有那么多。
新伤也就罢了,那些陈年旧伤更是触目惊心。
叫人怀疑,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更何况,既然一早就知道萧相爷会家法处置,他何苦为了她,放弃刺杀元承的计划?
对他而言,难道她是什么重要的人吗?
她唯恐力道过重,试探着问道:“疼吗?要不要再轻些?”
秋阳落在她秾艳的眉眼间,她骨子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这就是裴道珠。
这才是裴道珠……
萧衡想着,故作委屈:“疼得钻心,但我一直忍着。自幼便是如此,挨过父亲不少鞭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裴道珠吃惊:“相爷经常打你?”
她以为的萧家九郎,光风霁月,出身名门,才华横溢。
却不知私底下,竟然是挨着鞭子长大的。
萧衡见她对自己幼时的经历感兴趣,于是慢条斯理地讲述起来:“自我记事起,就被阿父扔进军营学习功夫,除了学武功,读书写字、辨别百草、佛儒道法等等,也一样不曾落下。稍微懈怠,便是一顿鞭子伺候。”
裴道珠听着,颇有些吃惊。
她从不知,萧衡幼时居然比她还要努力。
“阿父除了督促我学习,也常常耳提面命,不许我忘记国仇家恨。裴道珠,我是在仇恨中长大的。”萧衡饮了半盏茶,“后来八岁那年,学刀法时不幸受伤,一时生了高烧,军营里却未曾请人为我看诊,以致耽误治疗双目失明,这才被送去栖玄寺。”
裴道珠怔怔的。
她怎么听着……
萧相爷似乎并没有把萧玄策当儿子?
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理应是最受宠的,可萧丞相全然是在把萧玄策培养成对付北国的利刃,至于双目失明被送去栖玄寺,更像是任由他在山中自生自灭。
只是后来萧衡的眼睛好了,萧丞相才又把他捡回家中继续利用。
她很快摇摇头。
她也是糊涂了,如萧家这般的世家大族,怎么可能会做出混淆血脉的事?
况且萧萧丞相一生为国为家,也算鞠躬尽瘁了。
她实诚道:“你幼时比我可怜多了。”
幼时的萧衡,像极了一条嗷嗷求生的小狗。
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成就如今的功名。
萧衡望向窗外,眼神漠然几分:“我敬重阿父,孝顺阿娘,然而这个府邸里,似乎没有多少人真正把我当做萧家九郎。”
寝屋寂静。
裴道珠扫了眼萧索破败的望雪堂,暗道确实没听说过萧丞相用家法处置其他萧家郎君的消息,更不会把郎君们关在这种地方抄写经书闭门思过。
而萧衡哪怕身居萧府,也像是离群索居,从不曾见他和兄长们说笑闲聊。
怪不得要单独修建一座金梁园,原是住在萧府里憋屈了……
她捏着浸泡过药水的棉花,按在萧衡的伤口上。
不知怎的,对这相看生厌的郎君竟产生了一丝丝同情。
萧衡垂眸。
少女低着头,露出一截纤薄白皙的后颈,几缕青丝顺着额角垂落,侧颜完美如白山茶花,唇瓣嫣红似牡丹,明亮的双瞳恰似一剪秋水,秋阳的映照下湛湛如神女,
极美,极秾艳明媚。
裴道珠……
看似庸俗到极点,骨子里却也清高温柔到了极点。
他忽然抬起手,捧住少女的小脸,不知何处来的勇气,竟将憋了许久的心里话脱口而出:“所以裴道珠,你可不可以多爱我一点?”
四目相对。
一向强势霸道的郎君,罕见地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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