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肩膀稍显单薄却意外的稳,慕惜辞只觉眼前一花,满目辉煌金碧便开始飞速倒退,墨君漓踩着房顶,带着她在宫中上蹿下跳,最终钻入一座看起来无人多时的宫苑。
慕惜辞刚落地时还在心中腹诽,敢这般正大光明踩皇宫房顶抄近路的,也只有墨君漓一人了,下一瞬,便被满院盛放的绿萼白梅勾去了全部的注意。
连成片的白梅开成了连天的雪,浮动着一袖清幽浅淡的暗香,配上自云端坠落的朵朵素色,慕惜辞分不清究竟是梅花沾染了雪的凉,还是那雪花浸透了梅的香。
“好看吗?”少年的嗓音清冽干净,其下隐着点点不明显的笑意,慕惜辞望着那绵延了数十丈的清幽香雪,下颌微点:“好看。”
“我从不知,乾平皇宫之内,竟还有这样的好地方。”小姑娘说着弯了杏眸,漆黑的眼珠亮如星月,“这里是哪?”
“三生殿。”墨君漓抬手折了段最旺的白梅,不由分说地塞入小姑娘怀里,“我娘生前居住的地方。”
“娘?”慕惜辞微怔,这是她头一次听到一位皇子,称自己的母亲为“娘”。
不是“母妃”也不是“母后”,只是“娘”。
“对,我娘。”少年点头,十分自然地重新牵起她的手向梅林深处行去,还未长开的小姑娘爪子小小,软软的,勉强能填满他半个掌心,“我想……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大抵便是生在皇家。”
生在皇家,满身皆是束缚。
情不敢至深,意不可外露,即便随墨景耀嫁到乾平,也只能做一名宠妃,不时还要为了所谓的大局,将自己的夫君让诸拱手。
她一生所求不过得一人白首,相夫教子,细水长流。
是扶离国长公主的身份害了她,也是墨景耀乾平国君的身份误了她。
他忽然想起元清生命中最后的那段时日,彼时墨绾烟还不到五岁,而他亦只是一名七岁幼童,云璟帝则破天荒的扔下了整整十日的朝政,不分昼夜的陪在三生殿内,直到那病痛缠身多年的女人含笑断了气。
天下缟素。
他在她死后追封她为皇后,只那时一切已迟。
这是云璟帝此生唯二的任性之举,上一次,是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娶回了元清。
墨君漓半垂了眼,细密的长睫掩去他眸底的冰封之色:“我与乐绾年幼之时,她从不让我们在私下里唤她‘母妃’。”
慕惜辞闻此诧然仰头,恰瞥见他目中那团结了冰的墨。
她忽的有些手足无措。
“挺好了。”慕惜辞张了张嘴,胡乱挤出几个音节,“起码你还见过自己的娘亲。”
她连自己亲娘的样子都没见过,无论是今世还是前生,她关于“娘”的一切想象都来自于二哥与阿姐的描绘,还有鸿鹄馆书柜最顶层抽屉里珍藏着的那一轴泛黄画卷。
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墨君漓的呼吸一窒,无意识的蜷起手指,他险些忘了,小姑娘打出生就没了娘。
他怎么能在她面前说这些话呢?
“……抱歉。”少年的声线微微发哑,黑瞳深处纵过一线慌乱,“我不是想……”
他不是想提起她的伤心事。
只是他来了这里,到三生殿,看到那些被人年复一年精心修剪出来的白梅与日日打扫得干净无比的院落,遏制不住地想起他娘。
此世重生以来,他也尝试着去化解他娘心底那道郁结,但残酷且无情的事实却告诉他一切都是徒劳。
他能做到的,不过是让她不再含着满腔怨气离去罢了。
前生的元清至死都没再看墨景耀一眼。
一个眼角都没有。
“我知道。”慕惜辞轻轻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杏眼澄澈如一泓深沉幽静的水,“我明白。”
他陡然间无话可说。
风雪卷落枝头盛开的素,悄然间落了两人一身,墨君漓抬手掸去小姑娘发顶的花瓣,装作漫不经心地开了口:“要不要荡秋千?”
慕惜辞笑了:“三生殿里还有秋千呐?”
“乐绾小的时候最爱玩那东西,娘亲便命人在梅林深处架了一座。”墨君漓伸手比划了一下,“想来你们姑娘家,都爱玩那个。”
“还好。”慕惜辞微扬了下颌,“可以玩玩。”
她已经有近二十年不曾荡过秋千了,上一次还是前生回京之前,在庄外十里的道观处荡的。
那时连灵琴都不曾及笄,她也未学过什么玄门易术。
隔世想来,甚为怀念。
小姑娘年纪不大,嘴倒是倔。
少年轻轻挑起眉梢,拉着她略加快了脚步,那秋千设在林边又设得极高,若荡得狠些,便有机会将整个梅林尽收眼底。
也能望到宫墙之外的青石官道。
秋千架上积了层不薄不厚的落花,墨君漓拂去那些半颓的香,细心将小姑娘抱上了蹬板,待她抓稳了两侧绳索后少年压低了嗓音:“怕高吗?”
慕惜辞答非所问,语调慢慢吞吞:“殿下,您刚刚带着我在宫里上蹿下跳的时候怎么没问?”
“还有上次在浮岚轩顶和上上次从听澜水榭回来的时候。”
也不知道是谁给她裹成了粽子,一路提溜回了国公府。
这仇她记得可是清楚。
“不怕高就好。”墨君漓笑笑,假装没听见小姑娘语气中藏着的抱怨,缓缓推动了秋千。
栓了彩绦的秋千愈荡愈高,在巅峰之处,慕惜辞向下俯瞰着那片藏了元清芳魂的梅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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