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功回家了。舅母很高兴。我为这个破败残缺的家庭赢得了门派上下的尊重。
我喝了舅母精心熬制的汤。舅母笑眯眯地对我说:“很快就会有不少人上门提亲了。”
我说:“我只可能嫁给祁凉。”
舅母看着我,狠狠地说:“我就是杀了你也不让你嫁给那个恶棍!”
而我根本不在乎。我已经长大了。羽翼渐丰。我自己的事情我有能力做主。我相信生命是我自己的,我应该按照我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就算那是另外一些人看到会痛心疾首的生活。
再者,舅母还是低估了我。其实我可以控制我自己。戎马生涯在很大程度上改变并重新塑造了我。我有良好的生活习惯,懂得如何过得优雅洁白,懂得说谢谢,对不起,不客气,我有无比清白的意志。我知道一定要发奋用功,一定要有所成就。我知道祁凉在灵魂深处与我是相通的。他本来就不应该是生活在穷蝉那种环境里的人。他的生长环境拘囿和束缚了他。我确定我和他结婚后,我们会一起离开那个群体,离开周遭嘈杂的一切,安居乐业。我确定。
我也懂得祁凉心里的自卑。“我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他见到我,寒凉着嗓音说。语气里竟有了一丝哀婉。他蜷着身子,像要缩进自己卑微的影子里去。
可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
三日后,他送给我一块鸳鸯帕。
这就是所谓的定情信物吧。我想我们很快就可以开始幸福而卑微的生活了。
第二天,巫山山找到了我。几年没见,她也成大姑娘了。她逼近我,开门见山说:“沈朗年,我希望你不要再接近祁凉了。”
我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权力对我说这些?”
巫山山说:“我当然有权力。因为我和祁凉才是真正合适的一对。”
我笑了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想男人想疯了吧?”
巫山山却尖叫道:“你和祁凉不合适。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我说:“合不合适,是我和他的事。”
她说:“你晓不晓得,他当初为什么救你!你一定想不到,那把火其实就是他指令我们放的!”
我的面色霎时苍白,神情也有些恍惚。我的心乱极了。我转身就走。
巫山山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我:“我看出来了,其实你爱祁凉。他也爱你。但是,还是算了。你知道吗?他给你的鸳鸯帕都是偷来的。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那一刻我彻底崩溃了。爱,可以被拒绝,可以被遗忘,但不可以不被尊重。我双腿打着颤回到家里。
我三天没出门。只觉得自己的心疼,疼得彻骨。三天之后,祁凉在我的脑海里便是另一种色彩了。我用剪刀将鸳鸯帕剪得粉碎。
再见到他,我径直将鸳鸯帕的碎片丢还给他:“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放火?为什么要偷别人的鸳鸯帕?”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了。”他冷冷地告诉我,“因为我恨这两个门派的人。如果不是他们,我们的父母不会死!我们就不会过得这么惨!”
那一瞬间我想我真是对他死了心。他烧死了我的舅舅。他烧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之后我多舛的命运,也和他脱不了干系。可是他居然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安之若素。我转身就走。
第二天,我主动申请去了战事正紧的九黎。半年后,我死于一场鏖战。
我就是这样,过了一生。”
“婆婆,我有封信给您。”我说。
“什么?”
“这第二封信,就是写给您的。”我取出包裹里的第二封信。
这封信是一位中年女子交给我的。那个渔民,应该就是巫山山吧。
她在给我这封信的时候,还讲述了这封信的故事——
在沈朗年再次奔赴前线后不久,祁凉也远走异乡。他和几个寥寥愿意跟随他的穷蝉弟子,在江南映日荷塘边安顿下来,隐姓埋名,过起了劳碌贫穷的渔民生活。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巫山山。
他们的生活是可以想象的艰难困顿,却也安静隐忍。巫山山觉得,祁凉是在用余生赎罪。
很快,二十年过去了。他们都老了。老得似乎连记忆都没有了。巫山山以为祁凉把与沈朗年的事情都忘记了。但祁凉就这样孤苦地过了二十年。他们终究未能成亲。巫山山想明白了,虽然他们身处一个群体,但祁凉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娶她的。他骨子里是嫌恶自己的穷蝉身份的。巫山山后来嫁给了祁凉的弟弟祁川。这是一个聋哑人。
有一年夏天,天气很热,大家白天去镇子卖了鱼,晚上回来在湖塘边围着一个小木桌喝酒,就着在集镇买的猪头肉。男人光着膀子,都喝多了,昏昏睡去,以至于油灯将房屋旁的茅草堆引燃了都不知晓。很快,茅草堆旁的房屋也烧着了。众人被劈劈剥剥的燃烧声惊醒了。
大家都傻了。那是他们燕子衔泥般辛辛苦苦建起的房子。
就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祁凉突然大喝一声:“沈朗年那个小丫头还在里面!”话音刚落,他便径直冲了进去。
等大家反应过来,将他从火海中拖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烧得体无完肤,却迟迟不肯咽气,眼睛始终望着湖塘边的那个小木桌。
祁川会过意,取过桌子下他的外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