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座上客
孟小北直睡到太阳斜照进窗缝,灰尘在阳光里欢畅起舞。
他尿湿一半床,自己挤在干地儿里睡了,至于另外那位爷怎么睡的就不得而知,他也管不着了。
屋里人早都起了,各自上岗,出门巡山后院砍柴。炉子上盛着一碗温热的稀饭,辣子咸菜。
孟小北在哨所不远那个水潭处找见他少棠叔叔。山岭上融化的泉水交汇,水体冰冷,小潭极其清澈,倒映一高一矮两枚人影。鱼儿在水中浅睡,突然被惊动散开,像在一块巨大透明的水晶里游弋,如山中幻境。
孟小北看着贺少棠在潭水边来回走了几趟,布置起简易的钓竿、鱼饵,抛线钓鱼。
背着其他人的视线,贺少棠在水潭边、二宝溺死的地方,用大大小小的圆石头块,垒出一个高高的坟头。孟小北瞅见少棠把一串红绳哨子压在最下面一块石头底下,压得牢牢的。他记得那是昨晚少棠出去扒狗皮时,从二宝脖子上取下的。
贺少棠在潭边蹲着,一动不动,静默很久。
孟小北发觉这人说话时与沉默时判若两人,完全两幅面孔。脸倒映在静谧的潭中,不起一丝波纹。
……
贺少棠手指掐熄烟蒂,起身,扎好军装皮带,潇洒一摆头:“走了,我开卡车送你回厂。”
孟小北酝酿一早上了,说话中气十足,眼神坚定:“少棠叔叔,我能不回家吗?”
贺少棠一挑眉:“昨晚不是跟我挺乖的咱都说好了?不回家你能去哪。”
孟小北蔫儿有大主意:“我就是不想回家,没意思!我想待在这儿!”
少棠一乐:“这儿就有意思了?”
孟小北用力点头,眼仁乌黑眼含期盼:“热闹,有好吃的!有狗肉火锅!还一块儿打牌,咱俩人搭档简直无敌了,打牌还能赢他们的东西,昨晚我特开心!”
贺少棠笑着骂:“你还上瘾了?!你喊我叔也没用,我没地方给你每天弄条狗来吃,明儿你再想吃,老子真就得上山给你打狼了!”
孟小北调开眼神,咬嘴唇,望着晶莹的湖面,半晌说出真实的心酸话。
“家里我是哥哥,我其实就早出生那么两分钟么!分什么大的小的啊,凭什么啊!早知道我当初就应该晚点儿钻出来,那我就是弟弟了!”
“我爸我妈偏疼我弟。”
“他们都说我长得不像我爸,说我不好看……孟小京就是比我漂亮,大院里人都这么说……”
“他们要把我送走,送别处去甩给别人,以后可能都回不来家!为什么是我,凭什么要我挪窝滚蛋、给别人腾地方?我怎么就不好了?!”
孟小北把一梭子枪话全倒出来,跟爹妈都不好意思说的,小男子汉也有尊严。
贺少棠蹲下,与小北头碰着头,低声说话。俩人用小棍在地上写写画画,聊心事,仿佛已经认识很久,一夜同被窝、睡个简陋的大尿炕,竟都能睡出感情。
少棠认真地说:“小子,不是你不好,你爹你妈恰恰是为你好。”
孟小北那时不懂事:“……怎么就为我好了?”
少棠问:“送哪去你知道么?”
小北:“……可能去北京吧。”
少棠:“北京还不好?”
小北倔脾气地嘟囔:“有什么好,又不是家。”
脾气再野的孩子,说到底也还是恋家,一听说要离开家了,心里没找没落的。
贺少棠摇头,话里有话:“哪是你的家?你真知道哪才是你家?!”
“傻小子,当初老子一没留神没接住你,磕地上真把小脑瓜磕傻了。”
“你爹妈那是真心疼你,才想让你落个好,让你走出这条西沟。想办法让你回城,明白吗?”
“……”
贺少棠深深看着小孩,一字一句地讲道理。有些话孟小北这个年纪终归永远是想不到的,父母亲做出这样的决定,多么揪心和左右为难!留哪个,走哪个,将来两个孩子能发展成什么样子,谁说得准?
留下的这个,被耽误了可怎么办,将来会不会恨上父母和哥哥?
送走的那个,远离爹妈不学好不走正道被人带歪了又怎么办?将来会不会后悔当初所做的抉择,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咬牙吃苦说什么也要亲手把俩儿子拉扯成人?!把孩子生下来永远是最容易的,把孩子养育成人将来能有好的前途出路才永远是每个为人父母的担忧牵挂。
“养条狗三五年都能养出深感情,何况养个儿子。”
“你爸妈肯定舍不得你,你跑出来两天两夜,他们不得急疯了?麻利儿地,赶紧滚回去。”
“你爸你妈回不去,才想办法把你送回北京,熬着都不容易,也是一番苦心,将来你就明晰了。”
贺少棠说话时声音沉稳,眼底却又若微带笑,有某种说服人心的力量,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因为这人只比孟小北大十余岁,能一起疯玩儿胡闹,能一个被窝里掐着拱着睡觉,却又能讲出道理,没有平日里长辈的刻板威严,完全没“代沟”,反而能让猴孩子听进心里去。
孟小北这时其实已经有悔意,离家出走结果还没跑掉被活逮这档子事极其幼稚丢脸,回家指不定挨骂,又要全厂闻名。他心里更加抵触,死要面子,知道错了但轻易不能低头认错。他什么人,他能认错?
孟小北噘嘴在地上画小人,心里蔫有主意,突然问:“少棠叔叔,你去过北京?”
贺少棠不屑道:“嗬,住得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