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想了想,破涕为笑了,沈嘉很满意。
“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艾草摇头,沈嘉说:“你温柔体贴,又单纯,女人嘛,就该把自己打扮好了,做做家务,我赚钱养你已经够累的了,你别给我添堵。”
“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少看,没事可以去逛街买衣服,什么爱不爱的,教坏人。”
沈嘉很喜欢艾草,艾草是他一手打造,初见时还像一枚蚌壳里未剥的珍珠,他割了蚌肉,取出她,镶嵌打磨,配了链子,听话又乖巧,只看着他一个,无比轻松。
事业有成,名利双收,正妻端庄,小妾娇慵,人生圆满。
尽管……最初不是这样的。
沈太太叫陈红锦。
她嫁给沈嘉时他还什么也没有,外地人,没车没房没户口,他俩同校读书,她高他两届,那年又到新生开学季节,她自告奋勇去车站接新生,在提着大包小包不断张望的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他。
年轻的男孩子,打扮朴素,脸上还有未褪尽的土气,但目光坦诚而自信,一连三天,陈红锦带着沈嘉逛校园,办手续,购置生活用品,甚至连学业相关也一一传授。学生会竞选演讲,他不算优异,她是老人,为他力荐,说尽好话,终于他如愿以偿,兴奋的连眼睛都放光。
陈红锦很漂亮,追求者数不胜数,都说沈嘉好运气,沈嘉也得意,拥着她百般表白,我绝不负你。
话是这么说,他有什么?就算他想负,谁会要他?连学费都靠女友贴补,最终毕业,经济不景气,缩在廉租地下室里挨过一日是一日,带着简历找工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管理学士最坑人,没经验,管理谁?
他只有她,漂亮,青春,充满活力,乐于奉献,从小娇生惯养,竟为了他学一手好菜,叠被铺床,家务一手包办,他沮丧时她便坚定的说:“我不会看错人,你相信我。”
他们年纪不小,谈婚论嫁,女方家长极力反对,把上门的男人骂的狗血淋头,把女儿反锁家中,深更半夜她偷了户口本跳窗逃逸,小腿被石块划出一道口子,现在还留着疤。
两人与父母僵持,誓死不从,直到同居已久,家人看再阻挠不了,叹气扔下一张存折:“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跪着也走下去,带着钱过去吧,是好是坏我们都不再管。”
地下室中的男女抱头痛哭,终见天日。
人来人往,怎么生存?她用她的钱盘了一家店子,挂起招牌,卖他爱吃的麻油鸭,夫妻两人同心协力……或者说,她总是更用心一点,第一次操刀,吓得手脚发颤,那鸭尽力挣扎,掉了一地羽毛,丢进滚水中,热体腾腾,把心肝肠胃肺都熬过煮过,碎了骨,剔了肉,成全一盘好菜。
除了“我绝不负你”,他拿什么报答?
渐渐的她学会天不亮就出门,与操着乡音的小商贩讨价还价,连一毛钱都要细心算计,甚至与人挣得面红耳赤,挑选肥满质嫩的鸭子,一只只挖去尾臊,掏出内脏,亲昵的抚摸它们的后背,深划一刀,用沸水焯过。取用最新鲜的小葱,生姜,剁成碎块,最好最香的芝麻油,金黄玲珑,淋遍鸭身,用细刷一遍遍抹过,再加醋,白糖,香雪酒,倒入清水。
一锅旺火,炖煮她的青春,为了一个男人。
先是大火,烧皱她的皮肤,再是中火,燎干她的乌发,改成微火,把窈窕的身材炖至松弛,腿上起了青筋,额头上一点微汗,她成了不施粉黛的妇人,成全他的梦想……
不对,炖的是鸭子,整两个小时,鸭肉酥烂,油淋淋,黄澄澄,汤汁香浓,一定不要忘了放糖,放最甜的绵白糖,最好抹上蜜,让人忘了烂炖火烤的辛苦,最后拣去葱姜,只剩白瓷盘中一只澄明油净的鸭,皮脆,肉嫩,抹上最后一层芝麻油,摆在橱窗里,昭示金灿灿的青春。
小吃店开在什么地方?陈红锦忘不了,沈嘉也更不愿意提起,永远是肮脏而拥挤的街道,吃饭发出呼噜声的粗人,一个个大汗淋漓,送泔水的车辘辘而过,洗不去的酸臭味。一块油腻腻的花布后是乌黑的灶房,柴火熏浑了眼睛,沈嘉在准备研究生考试,闪进门来,见妻子疲累,心疼的擦去她额头的汗。
“等我有朝一日混出个样子,一定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我这辈子都记得你的好。”
他对她不是不尽心。
他们一起出门,在珠宝店看见一只戒指,她说不要,眼神依依不舍,他看的出来,一咬牙,每天只吃一顿饭,偷偷剩下饭钱,谎称去图书馆复习,打工赚钱,终于凑足,装在丝绒盒子里买下送她。
她乐得做梦都要笑出来,捧着小巧的盒子,仿佛里面装的是全世界。
套着戒指,拿起胶皮管冲洗店面,一遍遍的擦那些永远油腻的桌子,客人上门,总是窗明几净,在混乱的小吃街自成一景。
她越来越坚强,隐忍,曾经连杀生都不敢的女孩,拎一只鸭子,放血拔毛,听它们的哀鸣,眉头都不皱一下,看见蟑螂会用鞋底打,有上门挑事的她亲自出门理论,赔尽笑脸或者柳眉倒竖,她总有办法,灶台千锤百炼,烟熏火燎,她成了一只最香醇的鸭,灌进岁月的滋味,连骨头啃起来都吱吱的响。
再配一碗牛乳似的鸭汤,碗里露出一截骨架,带着粉嫩的肉,腌鸭掌,辣鸭脖,红油腐竹,糟鸭翅,鸭肝切成薄片,卤汁乱窜,岁月是一桌乌黑的菜,她信手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