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一时愕然。
他是纯粹的武人出身,骨子里带着刚毅不屈的劲头,此前蒲鲜万奴在书信里声称要尊奉郭宁为义父,着实令他鄙薄之极。却不料,这会儿蒲鲜万奴隔着老远就叫“父亲”,竟然还从义父升级成了血亲?
久闻此君管束麾下文武,都用父父子子,部落分领的一套,大概是想尽去中都朝廷软弱浮华之风,而寻朔女真人先祖的野蛮刚健,且不说他的路子是不是对,他自己又是不是驾驭得了那么多的儿子孙子,只看此时,蒲鲜万奴这副模样……这厮,这厮竟是个言出如山的汉子,他不开玩笑的?
郭宁大为吃惊,转目看向自己的傔从们。
傔从们也都惊讶异常。好些人实在反应不过来,张大了嘴,像傻了似的。
倒是蒲速烈勐经验丰富些,他立即下马,扯着郭宁的战马辔头:“节帅,蒲鲜宣使纵然日暮途穷,也是仆燕水以东、曷懒路蒲聂部的大首领,乃是东北内地女真人的望姓名门!他胡言乱语,节帅你莫要当真!”
郭宁微微颔首:“他这么故作惊人之语,无非是想得一个与我密谈的机会,试图在口舌上头,挽回绝望局面罢了。”
他思忖了下,指了指蒲速烈勐:“蒲速烈,你去接着他,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这一行人。就说,戎马倥偬之际,暂时不便相见。待驱走了契丹人,我再与他讨论后来的细务安排。”
蒲速烈勐应声而出,郭宁摆了摆手,又让几个傔从过去帮忙。
结果,明明被拦着,蒲鲜万奴犹自发喊:“父亲!郭节度!你用得着我!蒙古军就在附近虎视眈眈,我们放松不得!我蒲鲜万奴愿为父亲招揽咸平府周边众多部族,顷刻就能集众万人!我们父子同心,可以共破蒙古啊!”
一度声威凛凛,隐然有席卷东北之心的大豪,竟然自辱至此,实在太过分了。
蒲速烈勐当日拜在蒲鲜万奴门下,身份乃是义子的义子,是孙子辈。那时候各部诸将几乎人人如此,习以为常,蒲速烈勐便不觉得怎么样。
这会儿看着蒲鲜万奴自居郭宁之子,他赫然想到,论辈分自家成了郭节度的曾孙,一时简直没法承受。
可他看这神情坦然,满脸诚意的蒲鲜万奴,又只能把想说的粗话咽回去。
蒲速烈勐欲言又止的模样,被蒲鲜万奴看在眼里,以为他担忧主君的安全。
蒲鲜万奴抬手拍了拍自家义孙的肩膀,安慰道:“蒲速烈,你放宽心,不管怎么说,眼下契丹人是走了。定海军远道而来,在辽东全无根基,立足不稳,而纥石烈桓端、完颜承充、纥石烈德等人,全都自拥实力,哪一个好相与的?”
蒲速烈勐恍若不闻,伸手搀扶着蒲鲜万奴,将他往后带去。
蒲鲜万奴挣了两下,但他是养尊处优的,力气哪里比得过厮杀汉子,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
…
一边后退,他一边仍在喋喋不休:“无论是那几个得了好处,得了名义,还是朝廷另遣重将,辽东的局面,必然又有新的变化,保不准就要脱离郭节帅的掌控。何况蒙古军须臾将至,难道郭节度厮杀一场还不够,还要继续为他人作嫁衣裳?”
说到这里,蒲鲜万奴呵呵笑了两声:“蒲速烈,你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与其如此,还不如,咳咳,郭节度还不如认了我这个儿子,辽东宣抚使的位置,依旧由我做着。我的名义,就是郭节度的名义,我的权柄,就是郭节度的权柄。父子之间,本来就一而二,二而一……”
蒲速烈勐只恨自己没有第三只手捂住耳朵。
他看看蒲鲜万奴的面庞。那张本来威严而阴沉的面庞,如今满脸油汗,带着异样的红澜,额头处更是青筋暴绽。
蒲鲜万奴注意到蒲速烈勐的眼神,连忙竭力凑过脖颈,贴着蒲速烈勐继续道:“你说对不对?我完全是为了郭节度考虑啊!蒲速烈,你得把我的话传到才行!事成之后,我不亏待你!嗯,我收你做义子,怎么样?”
蒲鲜万奴挥了挥手,急喘着气继续言语,唾沫星子喷在了蒲速烈勐的脸上。
“这一仗下来,蒲鲜奄吉斡、都麻浑、不灰、活拙、孛德那几个,都死在黄龙岗了。我估计,蒲鲜宾哥、出台、按出那几个留守咸平府的,也没捞着活路。那正好啊,你来做我的义子,你排第一!咱们只要一两个月,就能重建起三五个勐安来……”
这些话一句比一句荒唐,而蒲鲜万奴的语气里头,又带着压不住的焦灼彷徨,似乎还有些患得患失的意思,好像真的指望这些疯言疯语能引诱到蒲速烈勐。
蒲速烈勐看看跟随在蒲鲜万奴身后的数人,他们全都不敢与蒲速烈勐对视,只俯首下去。
蒲速烈勐说:“蒲鲜宣使疯了,我们找个地方,请他休息一下。”
“我没疯!”
蒲鲜万奴不满地挣扎了两下,感觉蒲速烈勐手上用力,于是又连连道:“莫要动粗!莫要动粗!有话好说!”
一行人慢慢去了远处,契丹军既然已经四处奔逃,空出来的营帐倒是留了不少。眼见着蒲速烈勐找了个空帐子,把蒲鲜万奴请了进去,然后自家领着傔从们在外值守。
赵决忍不住道:“这厮大概是疯了?”
郭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或许是因为死到临头的绝望,或许是因为绝处逢生的狂喜,又或许,蒲鲜万奴并没有疯,而是被胜利之后的一无所有打倒了。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