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军的核心人员们,大抵都没把朝廷放在眼里。初时,这种情绪只在极私下的场合显露,但随着己方的势力日渐强盛,将士们的情绪表露也就愈来愈直白。
对此,郭宁既不鼓励,也不阻止。
不鼓励,是因为定海军尚需低调,眼下还没到扯旗的时机;不阻止,则是因为这种情绪本身,确实是定海军的军心所在,迟早有需要其勃发的时候。
但对皇帝本人,郭宁倒并不鄙视。
完颜珣能在中都事变的乱局中安安稳稳坐到皇帝的位置上,本身并非庸人。
他对朝局的控制,对文武百官的监查和猜忌,并非出于性格或才能上的弱点,而是缘于局势所迫。而他在当上皇帝以后的所作所为,也不是一无是处。
郭宁曾与移剌楚材讨论过。大金国这几年的政局变化,其实和军事上的变化有着紧密关联。
早年大金与蒙古厮杀,尚处上风的时候,每隔数年调集界壕沿线各统军司的精锐,由宰执重将统领,向北剿杀、极于穷荒。
后来蒙古人渐渐形成统一政权,金军的北进剿杀就越来越难,需要动用的兵力规模越来越大。但朝廷的整体思路,仍然是集结全国的劲兵勐将,在界壕以北的草原上决战破敌。
这个思路撞上了统一以后强悍异常的蒙古军队,结果在野狐岭和密谷口两次大会战中,造成了数万数十万人规模的溃败,金国的野战精锐被一扫而空,中原、河北各地的人力资源损失惨重。
此后金国和蒙古攻守易势,金国的朝廷中枢便不再有能力组织先前那种大规模的军队。在贞右元年的战事中,朝廷的军事权力,更处于不断滑落到基层的过程。
一向以来,大金各地的总管府、节度使府兼领军政事务,但这批总管和节度使们,有相当数量死在了此前野狐岭和密谷口的惨败中。而作为辅弼的转运司、提刑司等机构,也随着蒙古人的入侵,被打得稀碎。
所以从大安三年开始,大金地方军政人选的任命,就陷入了失控状态。
中枢几乎不能及时填补地方的官员空缺,而纵使遣出人手填补了空缺,这些官员又不得不自行其是,与中枢形同隔绝。
比如说,按照制度,地方军将发兵三百人以上或征兵,都需要尚书省奏请虎符,近侍局交付虎符,尚书省再备录圣旨,然后专使携符信驰送至彼。但实际上当着蒙古人铁骑纵横,谁有时间候着朝廷旨意?
无论是面对蒙古人的最前线还是后方,各处镇守军将和地方豪杰,全都在自家签军、自家征粮、自家打仗,自家修建堡垒,卫护乡里。
这种情况下,朝廷中枢和皇帝本人,在决断军政大事的时候,就处于一种极度茫然和失控的状况。
皇帝的视野只能及于中都城墙之内,出了城墙,一切全都是混沌和未知。
听说哪里打输了?怎么输的?输成什么样了?不知道。
听说哪里打赢了?怎么赢的?赢在了哪里?也不知道。
在这种失控局面下,任何指挥、调度都成了空谈,皇帝能做什么?敢做什么?
自古以来,每当外敌强盛、皇纲失统,这种局面必然发生。如果摆脱不了这种局面,皇帝或者中枢就别想有所作为;既然皇帝和中枢毫无作为,地方又怎么会尊奉中枢呢?如此一来,大金国就势不可挡地走向分崩离析。
皇帝想要摆脱这种局面,手段无非三条。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中枢拔擢有能之将、忠勇之士,重组可战之军。
可惜女真人的武风衰颓非止一日,地方上的女真镇防军全都里的女真都统、勐安、谋克虽然超过万数,敢于出城厮杀的却少得可怜。更不要提朝廷缺乏钱粮,也难支撑组建新军所需。
这个办法看起来很美,全然办不成。
其次的办法,便只有广设将帅高官,众建籓篱以分大将之势;然后以近侍为耳目,以耳目制臂膀。
但这两种手段,一旦不能压服诸将,反而促使离心离德,激发起地方军将与中枢更多的矛盾。尤其是在地方军将本身对朝廷缺乏敬畏的情况下,影响愈发恶劣。
皇帝当然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他首先用在定海军身上试一试分寸。
这不是因为皇帝信任定海军,而是因为皇帝彻彻底底的不信任定海军,定海军本身也不是正经朝廷兵马。
皇帝的手段运用成了,便能从定海军中抽出具备相当力量的一部,引为朝廷所用,这便凭空赚到了。
就算运用不成,引起郭宁的恼怒也无妨。眼下定海军和朝廷,还在互通有无的时候,皇帝并不觉得郭宁会立即起兵造反。
郭宁就算恼怒,他麾下大将就算骂几句狗皇帝,难道还有损于皇帝本人么?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个两个近侍倒霉。皇帝虽然口口声声以近侍为心腹、为耳目,实际上,死几个近侍算不了什么。
无非是一场小小交锋里,付出的小小代价。
三天以后。
近侍局奉御乌林答忙哥带着随员们,站在直沽寨以东的信安海壖上头。
这是一处偏僻的码头,所以没有什么商贾扰乱。一艘事前约好的通州样大海船,正慢慢靠拢过来,他的随员们前前后后地忙着,把己方的车马箱笼摆在码头上。
眼看着船只越来越近,听着船体和海壖之间哗啦啦的浪涛声,乌林答忙哥忽然有些紧张。他对随从们道:“这次去来州,咱们有重要的任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