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和大宋两国彼此交聘往来,并不常设使节驻留对方国都,而是按照双方约定,每逢有事,专门派遣人员。比如每年正旦或者大金皇帝生辰,宋国要提前派遣使者,及时祝贺;宋国如有国丧、登位之类大事,也要立即遣使报知;又或者零散小事祈请等等。
但因为金国政局日趋动荡,而中都又始终处在战火威胁的缘故,大安三年时的贺生辰使余嵘不至,后来几位使者如董居谊、真德秀、李埴等人,也俱都半路折返。丁焴和侯忠信两人,乃是时隔三年以后,头一批进入中都的宋国使节。
历任使节不能抵达的现实,让他们对金国的动荡早有了解。他们出使之前,还得到朝中有力人士的吩咐,要他们务必藉着北虏虚弱的机会,提出减少岁币的金额。
但他们到了中都以后,就撞上蒙古军再度入侵。原本可以六日回程,硬生生在会同馆里困顿了十几天,昨晚城中局势骤变,会同馆还被乱民打破了,他两人夤夜逃亡在外,好几次几乎丧命,凭着绝大的运气才从这场天崩地裂般的大混乱中幸免。
这已经不是大宋行在诸公想象的那种动荡了。行在那边,这两年史相专权,也引起很多朝臣不满,但彼此的对抗到底讲究个杀人不见血;但在中都发生的,却是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人的暴动!是你死我活的屠杀和搏斗!是家家流血如泉沸,天街踏尽公卿骨!
丁焴真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此刻的他,已经彻底慌了神。
好在侯忠信还清醒,他道:“学士,他们真的成事了,你定一定神再看!”
“看什么?”
丁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从矮墙后头重新探出脑袋。
他听见通玄门大街两侧,有定海军步卒缓缓前进,每到一处巷道,就分出人手往里探察。他看到自家身后,房舍的屋顶有弓弩手攀爬上去,跨坐在屋嵴上警惕注意四周。他看到远处青黑色的城墙上,各种形制的旗帜被直接丢下,换成了定海军特有的红色军旗。
他发现附近密集的喊杀声正在迅速停歇,整座城池好像从癫狂里恢复了平静;他听到门扉或者窗户被退开的吱吱嘎嘎声响,城里少数幸存的百姓开始探看外界的气氛变化。
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气氛的变化,通玄门大街对面的某条岔路深处,有乱兵在定海军士卒的喝斥下走出来,一队队地聚拢,然后在路边规定的空地安顿下来。
乱兵大都盘腿坐着,也有军官模样的人跪伏在地。他们的马匹都被牵走,甲胃和武器也被勒令交出。以至于道路两旁,各种长矛、短枪、直刀、铁锤、盾牌、头盔和甲胃胡乱堆积着,就像一蓬蓬忽然生出的野草。
除了乱兵以外,还有零散的蒙古人也是这样处置,只不过定海军的士卒对他们格外不客气。有几个蒙古人双手握拳,向士卒厉声叫嚷,大概是想解释自家的身份不同。周围的定海军士卒立刻涌上来,将这几人全都杀死,然后割下头颅,挂在枪杆上示众。
大概有定海军的将领对此表示了不满,很快又有人奔跑着过来,把投降的蒙古人聚集到一处,又召集了一批俘虏,把地上胡乱抛掷的武器堆积到偏僻的空地,像是一座铁制的小山那样。
转眼间,巨大的城池里就只剩下了一处还在作战。
术虎高琪的部队每时每刻都在逃散,但他居然还在坚持。
毕竟有三十年戎马生涯的声望积累,这两年的都元帅更不是白当的,他身边的死士到这会儿犹有数百人。但他们的战场越来越往北,已经缩回了宫城,退过了丹凤门和应天门,片刻前又奔过了大安门,这会儿正背对着大安殿且战且退。
大金国的中都,是在辽国南京析津府的基础上,参照宋人国都开封的格局构建,其宫殿之壮丽巍峨,犹有过之。
大安殿作为大金国举行祭祀、朝会等重大典礼的所在,更是工巧无遗力,极尽奢华。大殿位于三层平台上,面阔十一间,金碧辉煌,飞檐斗拱仿佛振翅欲飞。东西两边还有朵殿和回廊,回廊尽头的广右楼和弘福楼在短促厮杀后,被定海军夺取了,于是术虎高琪连忙喝令一队弓弩手站到平台顶端边缘,与两座楼上的敌军对射。
弓弩手有阑干为凭借,一时还能支撑。正面的对抗却越来越艰难,术虎高琪不断提高赏格鼓舞,但越是勇敢的部下死得越快,整条战线也就后退得越来越快,阵列越来越松散。
本来跟随在郭宁身边的史天倪、耶律克酬巴尔、李守正等将领,这时候都下了马,带领傔从们层层叠叠地涌向高台。
这些地方豪杰的实力或有强弱,但收拢在身边的亲卫,清一色都是好手,与术虎高琪麾下的死士白刃相斗,长短兵锋刃闪耀寒光,就如潮水冲刷砂砾堆成的堤坝,术虎高琪所部简陋的防御全然无用。
术虎高琪的得力助手完颜磷,被几名定海军的刀盾手逼到了一处角落。他狂吼着挥刀乱砍,杀伤了一人,但其余几人用肩膀抵住盾牌,如三面围墙那样推进,把完颜磷压得动弹不得,然后用直刀从盾牌间的缝隙反复戳刺。
每一次刺击,盾墙内侧就传来一声惨叫。大量粘稠的鲜血随之流淌,没过白如玉石的台阶,一直到郭宁的脚下,再顺着石板的缝隙慢慢渗透下去。
郭宁手按金刀,脚步不停,一级级地踏过台阶,靠近前方的战线。
在过去的无数次战斗中,这个勇勐异常的青年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