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和尚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办事很讲究。
既然发现这伙儿被抓住的人身份有异,他便没有将之引入大营,而是安置在营地南面、边吴淀深处一座新建的偏僻小寨。
开春以后下过几场雨,边吴淀的规模比年初时扩张了不少,将塘泊边缘的林地也卷入了水面中,与原有的湿地和沼泽连成一片。
因为淀塘间地形莫测,外人看来,其间几无道路可言。但郭宁等人出于武人的本能,早就将这附近地形踏勘得清楚。当下一行人在昏黄暮色间策骑疾走,有时候马蹄踏过浅水,发出哗哗轻响。
骑队奔走速度很快,骆和尚当先引路,郭宁紧随其后。他偶尔回头看看,那名老书生骑术很寻常,可在马背上左摇右晃着,竟没有落后许多。反倒是临时调来的医官,双手抱着马颈,狼狈极了。
约莫兜转了半刻,眼前霍然开朗,两侧密不透风的灌木芦苇散开,现出边吴定核心区域的开阔水面,和水面旁边一座望楼、三五间棚屋。
在棚屋前头,汪世显正来回踱步,见到郭宁等人,立即迎上来。
“人呢?”郭宁问道。
“在正屋里。”
郭宁挥了挥手,那医官便滚鞍下马。因为路上颠簸的影响,他先呕呕地吐了两口,快步奔进去正屋。没过一会儿,他又奔出来,取了随身的包裹,拿了铜盆往湖沼中舀了水,随即折返。
郭宁正待向汪世显问几句,那医官闪身出来:“郎君,他已经醒了。”
这么快?
这乡野间的村医,居然很得力嘛?
郭宁阔步入内。那医官满脸堆笑一闪身,他就见到一个被劈头淋了大盆冷水,正裹着毡布浑身哆嗦的中年人。
这手法也太粗糙了……却怪不得医官,乃是我没说清楚此人身份,只要尽快促他醒来的缘故。郭宁连咳了两声,抢上前去,上下端详。
好在这中年人是侧身横躺在板床上,上半身淋了水,下半身无妨……他中箭受伤之处在后股,已经用厚步包扎妥贴,不曾被水浸泡了。再看其人的脸色虽然惨白,却并无畏惧;刚清醒过来的时候,难免有些恍惚神色,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开始扫视屋内众人。
汪世显向他微微颔首,又转向郭宁点了点头。
赵决带着医官出去,又和倪一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屋门前警戒。
“徒单刺史?”郭宁问道。
“正是。“徒单航喘了两声:”你是……”
“我是昌州郭宁。”郭宁扯过一张凳子,坐在徒单航面前:“过去两个月里,郭某多蒙徒单刺史关照,未克登门拜谢,实在有愧。今日刺史轻车简从来此,必有见教,我在这里洗耳恭听。”
“你便是郭宁?”
适才郭宁在院中处置公务,所以未着戎服,只披着一身简单的圆领白袍,用一条破旧的铜钉皮带束腰。因为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他把袖子捋到了手肘处,露出筋骨刚健,上有多处刀剑伤痕的手臂。
徒单航的亲信管家崔贤奴曾见过郭宁。徒单航几次问他郭宁相貌如何,崔贤奴仔细描述过,但徒单航总是下意识认为,这溃兵首领当是雄健粗猛的相貌。
却不曾想,眼前这个衣着简朴而态度从容的年轻人,便是郭宁?
此人,真的能够在那件大事上头,作出正确的决定?而那件大事,又真的适合对这人讲述?
一时间,徒单航有些迟疑。
他脑海中又无数的念头乱转,可身体上的虚弱和疲惫,又阻止了他去仔细盘算。
而郭宁也不催促,就端坐在徒单航对面,略无急躁,神采亦不稍动。
“郭郎君,久仰,久仰!”过了会儿,徒单航叹了一声,用力撑着床板起身坐正。
或许是因为后股疼痛,引起了冷汗涔涔,又或许是被医官浇在发髻上的水还没流干,徒单航用力抹了抹脸。脸色愈发惨白,眼神却越来越清醒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忽而又问:“我的伴当们呢?”
郭宁正要回答,王昌稍向前一步:“不瞒刺史大人,你们来时,未曾通报身份,还擅行越境,潜近我方的岗哨。我方按照军律应对,所以……您的三位伴当,都被杀了,咳咳,还请刺史千万不要介怀。”
郭宁记得自家出发前,骆和尚明明讲得明白。那崔贤奴还好好地活着,也正是他向己方士卒托出了徒单航的身份。这会儿王昌却说,徒单航的伴当皆死?这老书生,倒似有些心机?
他略瞥了王昌一眼,并不纠正。
这话落在徒单航耳中,却格外讽刺。他重重地怒哼了一声,下意识地要拍桌发怒,随即想到当前的局面,又强行把怒气压了回去。连带着,自家刚刚提起的精神头,也懈了不少。
朝局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国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堂堂的朝廷大员,事实上就在求助于卑微溃兵了,还拿什么架子呢?
“罢了,罢了!”徒单航长叹一声:“郭郎君,可否屏退左右?我亲身来此,是有一紧要之事,要与你商议。”
郭宁回身,看了看骆和尚、汪世显和老书生王昌,心想:“磨磨蹭蹭半天,重头戏终于来了。”
他转回来,对着徒单航郑重道:“此时在场之人,都是我的心腹。我也深知,刺史大人亲自来此,一定要说大事……无须顾虑,有话但请直言。”
此时天色愈来愈暗了,最后一抹微光透过窗棂,越过郭宁和徒单航对视着的面庞,在棚屋里或坐或立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