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胥鼎身后的幕僚,对船只倒是很熟悉:“这船只有单桅,用左右两张德夹油绢,乃是定海军船队里,最常见的通州样海船了。虽说船长不过百尺,放在水池中看,俨然庞然大物。”豆
“没错。这水池北面,有与潞水贯通的沼泽,听说为了赶在天寒封冻之前把这艘船驶入国子监的水池,亲军司的陈冉动用数百名纤夫,又在沼泽里铺出了道路,颇费了一番工夫。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周国公需要船只停泊的池塘随时凿冰,以便冬季照样练习。”
幕僚神情一凛:“莫非周国公将有意用兵于海上?”
“倒也不是……你来时,应当听说过,定海军的水军船队里,有好些纲首和部领被宋人灌了mí_hún汤收买,然后竟然趁着中都女真人作乱的时机行刺周国公吧?”
“咳咳,咳咳……”
幕僚轻咳两声,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其他同伴,又稍稍抬起边缘出风的兜帽,看看胥鼎的神色。原来此人竟是贾涉。
正是贾涉一手牵线搭桥,导致了定海军船队首领的叛乱。他心里有鬼,顿时慌乱,看了两眼,才估摸着胥鼎是言者无心,随口提起:“这个……我确实是听说过。”
“出了那件事以后,周国公重订了定海军直辖船队的运行规矩。其中最重要一条,便是船员获得相当于军中什将以上的职司以后,就必须把家眷集中,于天津府、益都府、复州、莱州四地择一安置。与此同时,所有的船员包括纲首在内,全都分为三班。各班按军府指令,轮番登船出海,依序上岸休整,不再允许船、人常年漂泊在外,于元帅府号令以外自行其是。”豆
贾涉颔首:“这样一来,纲首与船员便正经得着定海军将士的待遇,按照管控军人的法子在管理。每一艘船上,不再都是纲首的亲信;纲首、部领之流若要响应外人招引,自家船上就有许多眼睛盯着。而军府若在海上有所动作,也能如指挥陆上兵马一般如臂使指,不再有失控之虞。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样一来,船只的数量足够么?水手、船员的数量能够支应得了三班轮替么?”
“哈哈,船只的事情,咱们且不去管他。济川兄,你看那船上,是不是有许多人聚集,有攀爬桅杆的,有抛掷缆绳帆索的,还有彼此较量搏斗的?那些人里,久历海上风霜的老手占一半,近来从地方和各路部伍中征募的新手占一半,他们都是在信安海壖以北,新设的海军军校专门培训,后继即将成为纲首、部领的人物。”
贾涉皱眉想了想:“也就是说,这国子监里还有训练纲首的课程。但这又代表什么呢?丞相,我实在不知其中的意义……海上之人好勇斗狠、任侠使气,军中的豪杰想来也强悍慷慨,他们都在国子监里进学,咳咳,周国公真就不在乎国家的文脉么……”
“国子监里武人五百,有海上的水手,有北疆戍边的老卒,有东北内地心向中枢的异族,有半年前凭着勇锐过人,一口气从小卒做到都将的降兵。国子监里书生五百,有我们这些大金旧臣的子弟,有定海军中牺牲将士的子嗣,有诚意为新朝出力的女真贵胄青年……”
胥鼎双手划了个大圈:“所有这些人,都会在此地经受教谕和锤炼。在此地,少有文武之分、海陆之分,甚至也少有汉儿、女真之分;每个人都可以按照他们自己的擅长,选择他们真正想走的路。而与此同时,他们又会自然而然地聚集在周国公的麾下,为了周国公的前途而战!”豆
贾涉面露沉思之色,他知道胥鼎说的,毫无疑问都是事实。
这种做法,在他这个南朝人眼里,简直难以想象。但在大金之人看来,却并非特别离经叛道。
毕竟北方汉儿看惯了异族以武力开国定基,反正当年大辽、大金兴起的时候,没有文脉可言,既如此,周国公不需要那些,又如何?
周国公需要部下们文武兼备,那不正合开国问鼎时候刚健果断的风气么?
眼前这个国子监,就是周国公将麾下无数山头逐个打散,再重新拧成一团的地方,就是他培养日后天子门生的地方,更是决定新朝数十年内用人规划的地方。
此中的套路和南朝宋国分明背道而驰,与过去数十年大金的治政路数也全然不同。由此地产出的士人,哪怕要当文官的,也都被迫浸染武风,与通常的读书人更不是一回事。
他们不需要考虑文脉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而只需要考虑身上强烈的定海军烙印。带着这个烙印,他们踏上了属于定海军的上升通道,从此也就必须团结在周国公身边。只有周国公的政权蒸蒸日上,上升通道才能一直存在,才能始终保障他们的利益和未来。豆
“其实仔细想想,这做法真是不错。”
胥鼎轻松地笑了起来:“我自己,就是凭着父亲庇荫,偷来的进士身份,其实词赋、经学上头狗屁不通,擅长的只有实务而已。做实事就会犯错,犯错就会被人攻讦,被人攻讦就会臭名远扬。但如我等辈,偏偏就是周国公用得着的人……周国公既然愿意用我,我自然也会忠于周国公。”
贾涉沉吟片刻,露出了笑容。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慢慢策马向那个水池靠近。因为聊得入港,竟没有注意到水池周围有若干甲士警戒,这会儿在池中战船上厮杀之人,也并非寻常学生。
一名浑身热气腾腾冒汗的干瘦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