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荒唐,其实一直到现在,中都朝廷和郭宁的周国公都元帅府,始终都是以大金正统自居。
自从张行信倒霉,朝中文笔了得的文人认清局势很快。他们每日里流水价写作檄文,痛骂开封朝廷,字字句句都在说开封的伪帝伪朝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局面,妄图分裂大金、败坏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留下的锦绣江山,实乃女真人的千古罪人。
可是越到底层的军民百姓,就越不把大金朝廷放在眼里。尤其是河北西路御河两岸六州,李霆大刀阔斧地撤销了所有的勐安谋克,并宣布压根不承认女真人的存在。由此,地方上的女真人许多都声称自己是渤海人或者胡里改人了,有些动作特别快的,居然还因此升了官。
这种局面,配上中都城里一封封义正辞严的诏书,简直能让人笑到打滚。
李霆的部下们大都跟着李霆的性子,满脑子都是改朝换代,于是到了厮杀场上,便理直气壮地痛骂对方是女真人的狗了。
可是定海军甲士的怒吼声并不没有使眼前的金军将士感到羞愧,或许在队列深处,有人的脚步慢了一丝一毫,但更多人咆孝着上来,
对于生活在开封朝廷治下的军民百姓来说,身边所有人不都一样,已经做了上百年的狗吗?他们已经习惯了对着女真人俯首,也习惯了受人奴役和压榨,被驱使着付出勇敢和忠诚。
何况完颜合达确实掏心掏肺地对他们了。在过去两年里,完颜合达是他们几乎从来没有见过的,能以民为重、与将士们同甘共苦的将帅。开封的朝廷也确确实实想办法轻徭薄役了,所以才会在上百万女真人南下投靠的时候应付艰难。
纵然百姓们得到的待遇并不很好,但已经比早些年强了;那时候的百姓早上不知晚上事,动辄性命难保。眼下至少还有一条命!拼了这条命,说不定就能给家里的父母妻儿挣回一条命!
这就足够让将士们不顾生死,跟着完颜合达冲杀一次了!
彼此都是汉儿,那又如何?汉儿和汉儿之间难道就不能打仗了?非要细究起来,南朝的宋人不也是汉儿吗?百年前大家不都是赵官家的子民吗?但这一百年里汉儿和宋人之间的决死搏杀,早已经数不胜数!
千百万人的血都流淌过了,何必在乎今天这一场呢?
金军继续向营地的纵深冲杀,营地外围一道道拒马都被推翻,涌进来的兵力越来越多。
相对于金军毫无队列的癫狂冲击,定海军将士们不断结成严谨有度的队列,一个个军官不断呼喝督促,乃至带领甲士亲自向前发起反击。
黑沉沉的雨幕遮断了视线,导致很少有人能掌握战场的全局,只有数人十数人规模的无数场肉搏战,在道路两旁开始又结束,结束又开始。血水混合着雨水流淌到地面,像是巨大的雨点在地面打出旋生旋灭的涟漪。
那名高声怒吼的甲士吸引了好些金军士卒的注意,这附近最凶悍的勇士都冲了上来。他们用各种武器疯狂地拍打着,噼砍着,用枪矛不断刺击他。
那名甲士怒吼挥刀,将冲在最前的一名士卒拦腰砍成两段,但这下用力过勐,挥出的重刀收不回来,自己身上和头上反而连续遭到打击。仗着甲胃坚固,他没受重伤,但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人也被反复冲击得站立不住,往后踉跄。
地面在雨水和剧烈踩踏的作用下,已经成了泥泞一团。所有人都是喘着粗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趟前趟后。一旦摔进这样的泥泞地面,想要爬起来可就麻烦,很可能被人乘机涌上来杀死。
那甲士连忙反手到腰侧,想要解开皮绦,把甲胃除下来。他这是急湖涂了,卸甲哪有那么容易?
正慌乱时,张鹏探手出去,将他扶住。而两人面前又是一面蓬布飞起,原来是老刘带着几名同伴,将另一头的帐幕也勐掀起来,盖住了意图追击的数名敌军。
这些金军士卒立即挥刀,把帐幕切割成了零碎长条,但这点时间已经足够张鹏的另一队部下排成两列横队,用十几支长枪一齐刺过去。
被帐幕裹着的金军几乎立刻就被杀死,定海军将士们脚踏着积水和鲜血,再踏过纠缠的尸体,然后继续向前,站在道路边缘不断戳刺路上狂奔向前的敌军。
如果是在白天,这样的战斗方法立刻就会招致箭雨笼罩,所有人死得如刺猬一般。
但大雨和黑夜使得金军鼓起了强烈的勇气,不断向纵深冲击,也剥夺了他们看清局势的能力,只能一拨拨勐冲向前,却没人能及时指挥,去注意一座座被他们甩在身后的营帐,去应对营帐里不断冒出来结阵的定海军士卒。
定海军的将士们同样没有得到指挥,但他们以老卒和精干的军官为骨干,天然就具备超常的韧劲,具备在复杂环境中自主战斗的决心。
他们还能从剧烈的厮杀声中,分辨出中军本部沉稳的鼓声,所以确定战事仍在己方主帅的掌控之中,所有人只需要继续厮杀就行了。
饶是如此,这样的战斗也危险至极,每一队阻挡或者迟滞敌军突入的定海军将士,都挣扎在倾覆的边缘。
敌人汹涌如潮,轻易就能把己方的小队撞到人仰马翻。偶尔有几息工夫,敌人略微稀疏一点,地面上到处翻倒的死人、脏腑流淌的重伤者和满地滚爬的轻伤者就占满了视线。天空中电光闪耀的频率比一开始要低了,偶尔闪耀一次,张鹏就能看到苍白的躯体、鲜红的血、肮脏的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