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在临安揭示自家身份,是在一个月前的事。
当时他在街边的酒肆里,说服史弥远与定海军合作,自摇摇欲坠的大金国攫取利益。而在那场会面之后,他就从丞相府里的座上客,转到鸿胪寺下属主管往来国信所的控制之下。
有两个馆伴使、两个管勾官寸步不离陪着,虽然每日礼数尊崇,待遇也优厚,但严密限制他的行动,一步都不能离开班荆馆。
国信所名义上隶属内侍省,其实近代以来,一应举措都由枢密院次第审量施行。所以班荆馆外的赤岸上,很快又搭了棚舍,李云远远眺望,认得出入的人里,有几个熟悉的枢密院主事和令史。
说不定还有都承旨一级的大人物每日来督查。奈何李云不能出外,看不太清,也没法向身边的人探听来者是谁。
他住进班荆馆没几天,或许周国公已然发动大军,北方局势天翻地覆。又或许,是有倾向宋国的商贾之流,带回来一些北方重要官员的事迹,使官员们听说了李云在东北内地的事迹,晓得此君擅长的不止鼓唇弄舌,更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手。
于是官员们把本来就很严密的关防,又加了几重。当日就紧急从殿前司调了个忠勇可靠的都头,带精卒百人分做两班戒备,日夜环绕着班荆馆巡逻不辍。连带着馆舍里负责洒扫的人,也换成了精壮汉子,这伙人不像是士卒,或许是史相爷身边的使臣。
这种既尊敬又极度警惕的姿态,保持了一个月。从前天开始,忽然间,殿前司的都头走了,馆舍里洒扫的人重新换成了侍女,每天提供的酒肴也换成了李云以贾似道身份出没时,熟悉的泰和楼出品,说不定还是泰和楼的大厨当场做的。
再看这会儿候在馆舍外的那么多人,那么大场面,国信所的前行、后行、孔目、贴司等官都排到第四排后头了……
这是来迎接李云观看海涛、游玩天竺寺的队伍。
李云南下之前,认真做过功课的,知道这是宋人在绍兴和议时定下的馆伴礼仪。后来孝宗皇帝继位,顶着大金的反对的力图削减礼仪流程,以显示己方的尊严,以至于两国为了看不看钱塘海涛、逛不逛天竺寺这种无聊之事,前后打了几十回嘴仗。
这种一度被取消的礼仪再度恢复,而且如此隆重,只能代表一件事。那就是过去的一个月里,北方的局势已然翻天覆地,周国公郭宁已经拿下开封了!
我李云身后的,岂止是一张充作大旗的虎皮?分明是怒吼生风的恶虎呀!
想到这里,李云的四方步踱得愈发沉稳,硬生生走出了气度俨然的重臣风范。
这会儿出面接待他的官员,有好几个是和他打过交道的。当日李云以贾似道的身份在开封大肆撒钱,天天纵情酒色,很是吸引了一群人。现在,那群人里的几个,只能躬身行礼,偷偷把眼去觑。
觑了两眼,难免回忆起当时拿着贾似道的银钱开销,何等痛快。而当时何等痛快,这会儿便有何等的嫉恨。
有人忍不住低声骂道:“都怪宣缯、薛极那帮蠢货,还有史宽之也是个傻的,全程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近几年来,随着史相的权威愈来愈声,朝野的反弹也愈来愈厉害。普通士子当面对着史相门下众位阿谀奉承,殷勤奔走,回头就有事没事痛骂那几位,然后把矛头指向史相本人。
反正就是拿出大道理来,痛斥权臣苟安,不为远虑,坐视边民凋敝而无以生聚,边兵脆弱而无以教训,徒然欺愚上下,以固己权。这已经成了某种习惯。
有意思的是,史相门下诸多后起之人,也乐意把怨气怨言都引导向那几位。一者,那几位在史相门下得了富贵,自然须得为相爷分谤,二者,这几个老朽颟顸之辈倒台了,后起之人才有机会。可如果有人胆敢把脏水乱泼,史相门下的后起之人却也恼怒。
听得这群人胡言乱语,队列最前方一名官员奋然回望,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说话之人认出,那人便是史相长子史宽之,旁边还有史相的侄儿史嵩之等人在内,顿时吓得满头大汗,不敢再说。
旁边史嵩之低声劝道:“这些人地位不到,见识就必然浅薄。这时候咱们莫要生事。”
史宽之狠狠地瞪了那人,将他的相貌和衣着打扮牢牢记住,才转回身来。
此番北地局势天翻地覆,真不是史相引起的,史相的应对也并无疏漏。
自嘉定以来,史相虽对大金国苟且求和,其实在边疆军政上头,是有针对办法的。比如沿边诸州县的军事据点的营建,淮东有通、泰、高邮、盱眙,兴化,淮西有蔪、黄、舒、濠、安丰、固始,京襄有枣阳、汉阳、随、复等地。又比如能战之军的建设,能战之将的提拔,这都在一步步的做。
若非如此,此前开封朝廷十三都尉南下的时候,大宋的边境就要崩了。
问题是,周国公郭宁这一趟行事,实在是蓄谋已久,早有环环相扣的缜密预算。在发动之前,他们先下了绝大的功夫开通海上贸易,将自家利益与大宋内部无数官员、海商牢牢捆绑。
如山如海的钱财收益泼洒下来,就算原本对定海军疑虑万分之人,也容不得到嘴的肥肉飞走。而史相公若不想被朝野内外抨击,就只能选择和郭宁站在一处,绞尽脑汁想出与定海军联手的理由。
待到定海军忽然发动,史相公也并非袖手坐视,他让赵方率精兵万余人,从京湖去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