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
神农谷别院。
“望师父准我回去看看。”景容双膝跪地,双手抱拳于胸前。
白须僧望着她,“若是被他人发现你尚在人世,你可知你必将是死路一条。”
“弟子必会仔细。”景容抬起头,她的眸子澄澈而坚定。
“这……”白须僧望着眼前一身素衣,戴了面纱的少女,把着木葫芦,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
“你身子初愈,武艺不精,此去若被发现,恐怕难逃一劫。”
“弟子会小心。”
“你此去并不能改变什么。”
“弟子只是回去看看。”景容低着头,语气却异常坚定。
“你下去好生调养。我想想。”
神农谷正院。
萧延萧祁父子并肩而立,四目相对,却俱是一言不发。
初夏的风迎面吹来,已略略淡了草长莺飞的喜气,而多了几分焦灼的意思。
“爹,你后悔了?”
“笑话,我做事素来不知道后悔二字!只是……”萧延终还是叹了口气,“略有些遗憾罢了。”
“我后悔。”萧祁侧头看向他。
萧延却并没有回应他,只将目光深深地望向远方。
萧祁突然跪下,“若我当初不曾莽撞地撞破,清泉庵便不会一夜之间化为灰烬;若我当初不以猜想告知阿贤,阿贤也不至于数日来苦苦追寻以至引起皇上兄长猜忌;若我那日不曾阻拦您用药,景容或许便能重获新生,也不会至于……”
“好了。”萧延摆摆手,“过去的事情多说无益,重要的是现在的状况如何。”他伸手去扶萧祁,“阿祁,你母亲不在,我又忙于诸事对你少有看顾,你却能自己养成自省的习惯,我甚感欣慰。”将萧祁从地上扶起,伸手将他的袍襟掸了掸,看着他,“我同你说过,她是个果敢的人。当年若非我遭人暗算,也不会遇见她,自然也不会有你。她决意把你生下,把你给了我,却不再见我,也不在落难时来谷中寻求安身,自有她的主意。”
“她不愿与神农谷再有瓜葛,我们自然应当尊重她。因此,我望你记住,不管她是否还在世间,你都权当她不在。她如今即使活着,也是从劫难中逃出来的人,有多少人想要再置她于死地啊。当她不在,是权宜之下对她最好的保护。”萧延叹息着,“就让她安心悠游于世间吧,这也是我对她的补偿。”
“那日你敢将你的揣测告知阿贤,我知你心中必有七八分的把握。可是你告诉他又有何用呢?纵使他却能找到相关人等,查知当年宁国公一案另有隐情,他作为皇上的第八子,又能如何?翻案吗?让皇上承认他当年身为太子时御笔亲判的案子是错的吗?这能吗?”
萧祁微微扬起了下颚,看向他的父亲,眸子中闪烁着一些困惑和不屈。
“当年的宁国公府夺爵案牵涉了多少人,让皇上为之翻案,承认自己误判,与承认自己无能,承认自己昏庸,有何区别?何况当年,正是宁国公府一案,为太子增加了筹码,最终隆登大宝。”
“阿贤……”萧祁低下了扬起的下颚,“或许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真相?”萧延挑了挑眉,“若是真相是你的恩师你的至交蒙冤而死,死后不能立碑不能入墓暴尸荒郊,以污名载入史册遗臭万年,你待如何?”
“我……”萧祁的眼中闪烁着火焰,拳头不自觉地握紧,脑海中又闪过当年的情形,“若是如此,我便去杀了那狗皇帝!”
萧延嘲讽地看着他,挑了挑霜白的长眉,“你去呀,你纵使杀了狗皇帝,你能把大楚朝的史书毁尽吗?你能堵住天下人的夭夭众口吗?你是让世人知道神农谷与当年宁国公府先世子有勾连吗?你要让宁国公府和神农谷背上弑君的罪名吗?你要让本就备受猜忌的八皇子苟活于夹缝之中吗?”
“……”萧祁握紧的拳头颓然松开,无力地垂下,只是一瞬,很快他又不甘地扬起了下颚,“这就是皇权的力量吗?”他转眼看向他的父亲,质问道,“你忍得下这口气吗?”“你”而不是惯常的“您”。
萧延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漠然,夏风吹乱的白发掩盖了他脸上的表情。
萧祁嘲讽地一笑,“原来这就是江湖道义。我明白了。”
萧延猛地转过头来,怒视着他,“你明白什么?”
萧祁嘴角嘲讽的笑意愈浓,“弃金兰于荒野,弃真相于不顾。明哲保身,苟且偷生。”
“混账!”萧延挥起手臂,劈头盖脸地向萧祁打去。萧祁并不躲闪,昂着头,半边脸已有些浮肿,嘴角渗出丝丝鲜血,嘴角嘲讽的笑意却因此而愈发狰狞。
萧延看着他,终于停了手,盯着他,“我因何打你?”
“因我不解江湖道义。”萧祁并不相让,将下颚高高扬起。
“你……”萧延的白眉白须随着他的身体在夏风中抖动。夏风虽暖,萧延却感到一阵从心底而起的寒意。
他再度扬起的手终于还是绵软地落下,并不仅仅是因为萧祁谴责和伤心的目光,而是他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杀一个人,哪怕十几人,就神农谷今日的力量,并不算太难。”萧延从袖袋中摸出一只瓷瓶来,“就算那人在至高的位置上,神农谷也有办法令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拔了盖子,从里头接出一些绿色的膏状体来,“甚至是我能以毒药胁迫,令那位不得不屈服,完全按照我们的意思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