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阑珊。
酞青蓝的幕空之下皆是虚浮憧憧的剪影。
少年米耶蜷缩在墙体漏风的木棚房里,小心地点燃一盏破旧的煤油灯。
仔细看,原本透明的玻璃灯罩,已经一半被烟油熏得黑黄,事实上这样的煤油灯在杂货铺里也卖不了几个钱,但是对于这个早已家徒四壁的家庭而言,属于米耶仅有的几样资产。
再重申一遍,少年的名字叫做米耶。
十六岁的年纪在库洛尔默已算成年,至少不能再用童工来称呼。
当然,如果你对于库洛尔默的历史文化背景有所了解,你就应当知道,在这里所谓的法律只维护富人集团的利益。
是以,虽然米耶今年才刚刚十六岁成年,但他其实已经有着五年的工龄——从十一岁时就在一家名为『胜利远航』的船厂做学徒工,一直延续至今。
学徒工的工资自然是很低廉的,正式工的工资每月能有二特纳七贝留,但学徒只有他们的十分之一,即区区的三贝留——相当于商业街的半只烧鹅的价格——又或者一家人紧巴巴地吃一个月掺了麸皮的米粥,倒也能活得下去。
这样的日子无比艰难,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盼头。
至少班头就允诺过,只要等他成年到能够签订工契的年纪,就可以将他收为正式工。
那可是足足又二特纳七贝留的金额。
如果他能够挣那么多,那他们家的经济就会宽裕不少。
母亲就不必再每天起早贪黑地去织坊做工——别看那活似乎不费什么体力,但坐着几乎一天都站不起来,母亲的腰疼就是为此落下的病根。她可以做些更轻松的工作,比如说是做些在家里就能完成的编织或者手工。
而自己即将踏入学龄的妹妹,米耶决定将她送去教会开设的入学班。
虽然库洛尔默市也有自己的大学,乃至其附属的学校,但那并不是为穷人开设的,高昂的学费就是一项巨大的门槛。
而教会的入学班,也就只是教授一些简单的文字和算术,更多的时间其实是在为教会干活,但好处是它的学费很低廉,在正式毕业之后,还能得到教会的推荐,找到一份跟读写相关的工作。好过像米耶的母亲这样,出卖廉价的劳动力容易落下隐疾,收益也不高。
如果人生的轨迹能够一如规划这般地走下去,米耶会感谢白塔之神的恩惠。
不过老话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只不过米耶遭遇的是人祸,而且祸根在一开始就已经埋下了。
就在他满心欢喜,以为自己能够转正的时候,船厂却不讲情面地将他拒之于门外,并且宣告他被辞退了。
而更雪上加霜的是,市长要求重新规划这片位于南区的贫民区,祛除掉这块污染市容的顽瘴痼疾,勒令米耶他们一家,不,应该说是整个贫民区的居民,在规定的期限内搬离这里。
但问题出在,自诩为绅士的卡瑞门市长和他的市政府并没有提及给被拆迁者的安置与补偿,他们只给出了搬离的时限,理由是:“这些偷税漏税的寄生虫非法地占用了政府的用地,所以将这些土地回收是天经地义。库洛尔默将会拥有更美好的明天,前提是白塔的光辉下不再藏匿这些令人作呕的蛆虫。”
米耶还记得那一幕,站在市政厅露台上进行演讲的卡瑞门市长,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像是感到恶心一般地朝地面啐了一口。
然后,他们的噩梦开始了。
大量的警察和雇员涌进贫民窟,前者还挂着宣传警示的名头,但后者完全就是被市政厅控制的打手。他们肆意地寻衅挑事,撩拨着原本就紧张的局面,贫民窟里总有不少血气方刚的人,被他们拙劣的挑衅所激怒。
而这个时候,雇员的一方反而成了受害者,连同之前那些负责宣传的警察一起,将那些被激怒的人给抓捕回去。
一开始,他们还有所顾忌,等把人抓回去之后,再拔牙波辣椒水上老虎凳什么的。
但后来人抓的多了,警局关不下了,又或者那些贫民窟的人对他们的钓鱼执法不上钩之后,他们就换了套模式,变得更加的变本加厉。
扮做暴徒殴打,抢劫,乃至放火,只要是他们能够想到的,无恶不作。
事件不断地升级。
甚至还出现了死伤。
贫民窟这边死的时候,哪怕家属们义愤填膺,但市政厅那边也是和稀泥,将这个事件定性为打架斗殴。
而当那假冒暴徒的一方死人了之后,市政厅更是拿着死者的身份大做文章。
他们对民众渲染:贫民窟的这些人不服新政,对市政厅抱有怨恨而公然袭警,杀死了英勇的干警云云。
了解实情的人都知道这纯粹是在瞎扯淡:那个所谓被杀的警察,当时正扮做暴徒闯入一户贫民的家中侵犯了那户人家的妻子,最后才被赶回家撞见的男主人愤怒地用刀从背后捅死的。
但真相重要吗?
并不。
最终那个因激情而杀人的男主人被施以绞刑,尸体在烈阳下暴晒数天,也不许家人收敛,最后在城外的东面土丘直接挖了坑给埋了,而那些埋尸的坑,过去都是为海盗准备的。
而他的妻子,也在几天后自杀了。
摆在贫民窟所有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就是成为流徙者,拖家带口地离开这里。
一条,就是跟对方死扛下去,然后等待着最终限制的时间到达,拼个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