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心中恻然,面上却笑逐颜开,只做为娘家开怀,耳朵不耐烦多听,说了声:“赏。”便命夜露领出去款待了。好好的女孩儿,便被送到那深深禁苑之中,家人还要弹冠相庆?岂知这女子远比旁人苦楚百倍,宫中风波险恶,哪里是寻常人能去了能活得了的地界。其中尔虞我诈,刀光剑影,岂是文墨能描述得出了。贾敏深为元春惋惜,这一日便早早歇了。
到了第二日,元春果然早早便来了。她昔日惯来林府,去介寿堂拜了林母,她便熟门熟路地往承瑛堂去了。院子里的丫头素知贾敏疼爱这个侄女儿,也不通报,直领着她往内室去。贾敏正坐在床上梳洗,夜露跪在床头为贾敏梳头,冰雪捧着金镜立在前头。冰雪挽了一个慵慵懒懒的随常云髻,嘴里闲话道:“太太的头发跟墨染的一样,黑漆漆的又有光亮。”元春听见了,也说“好”,还歪缠着贾敏道:“姑妈到底怎样养的头发,也好告诉侄女儿。”
夜露和冰雪忙给元春见礼,冰雪与元春相熟,打趣道:“姑娘怎么还是这样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吓人?害我险些将镜子打了。”元春嘻嘻一笑,并不答言,夜露见贾敏神色温柔,也凑趣道:“正是呢,还未给姑娘上贺,姑娘是有了前程的人了,还不该派几个钱出来赏我们买果子吃呢?”元春笑着对贾敏促狭道:“原本是想来姑妈这里占点好东西去的,不想还没进账,倒是要先撒出一大笔钱。哎呦,可把我心疼的……”
贾敏被她逗得大笑,亲热地拧了拧她的嘴,嘲笑道:“哪来这样铜臭味的大家小姐?可要把我熏坏了,夜露,赶快把姑娘拉出去洗洗,熏了龙涎香再进来。”夜露佯装要来拉元春,元春忙抱住贾敏的手儿,急忙喊道:“我带了好东西来孝顺姑妈。姑妈可看在我的一片孝心上,略疼疼我。”贾敏笑得使不得,脸上的忧愁尽去,将元春虚虚揽在怀中,笑道:“你这促狭鬼!哪来这些可人笑话儿?把我笑得肠子都痛了。”元春机敏,忙道:“我给姑妈揉揉。”
贾敏忙把元春推开,笑道:“用不着你。还是正经用饭罢。”姑侄二人用罢早饭,元春端了一把黄花梨瓜棱往贾敏床前一放,紧挨着贾敏坐下。贾敏仔细端详了元春许久,把元春看得害起羞来,握着脸儿问道:“姑妈怎么这样看我,闹得人怪不自在的。”贾敏眼里流露出满满的怜意,看着这样鲜活明丽的元春,快活得如同三月枝头的小鸟儿,懵懵懂懂,不通世事。
她怅怅地叹了口气:“我看看元儿。待你进了宫,就再也见不着了。姑妈可惜你,这也许是咱们娘俩见的最后一面。”元春神色仓惶,语无伦次道:“姑妈,不会的,姑妈一定会长命百岁。等元儿出宫再来……”贾敏只是怜惜地拢了拢元春的秀发,悲哀道:“元儿,你甘愿进宫吗?”元春却渐渐冷静下来,坚毅道:“元儿心甘情愿。家里自降了爵来,无一日不想着复爵,我虽是个女儿家,没法子建功立业,也想略尽绵薄之力,不说给家里争光,好歹也别给家里添乱惹事。”
贾敏听了这话,更觉得哀痛,叹息道:“何至于此?你家中自有父兄筹谋,哪里需要你如此?”元春淡淡一笑,那笑容中包涵了超越她年龄的沧桑与苦楚,故作淡然道:“祖母和大伯父都盼着我能报效皇恩呢!”贾敏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沉甸甸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元春却不以为意道:“家族千娇万宠我至今,不过是需要我进宫服侍贵人,其实这也是难得的体面尊荣,我自然要用心报效。”
贾敏见她主意立得这样正,更加怜惜她这样的忠孝,敛起脸上的戚容,正色道:“既然如此,我没有别的好说,只有一句话要交代你,你入了宫去,要时刻牢记‘忠心’二字,事事行去前要思量再三,只以忠心为准则。”她素来是聪慧多思的人,自从宫中流露出来的片言只语,岂不知宫中情势已变,皇后不如前些年那般得皇帝信任?元春不解,喃喃道:“忠心?”
贾敏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元儿,你可记得谁才是天下之主?”元春遽然色变,想是明白了贾敏的话外之意,浑身像是被桶凉水浇下一般,蓦然打了个冷战,凄惶地看向贾敏,眼中竟是不可置信。贾敏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元春却恍如梦醒,原来往常听过的那些帝后伉俪情深俱是谎言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