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清晨时分。
用过了朝食,二人依例坐在庭中,临风煮茶。孔明生了红泥火炉,将秋日扫落的枯黄竹叶在炉下燃了,竹露清馨,滇黑的茶团一点点碾碎,而后入姜、橘等调味,不一会儿,便有清郁的茶烟携着高香袅袅而起……
红泥炉上水沸三遍后,他取了木勺汲出茶汤,缓缓斟入竹盏之中,姿态矜雅,水声潺潺宛若乐律。
“竹叶烹茶乃是雅事,无琴未免单调了些……孔明,我抚一曲与你听可好?”她忽然开了口,清越已极的语声里带了些笑意。
他神色有些莫名,却习惯了她偶尔的意外之举,所以只是温和地点头以应。
黄硕身边的侍婢领命抱了琴来,那是一尾连珠式瑶从,桐木乌漆,素丝五弦,清晰可见的古旧梅花断。
黄硕敛衽,就这么不拘不束地席地跽坐下来,横琴于膝,皙白纤指随意一划,流泻出一串铮铮泠音。
随手调过了音,她垂眸,抬手缓缓拔弦,轻勾淡抹,倚琴曼声而歌,嗓音清越,玲玲入耳——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他听到此处,蓦地抬眸看向对面的女子,她只连托吟弦,眸光随着琴音漾动——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踞要路津?”
孔明听罢这一句,一向澹然从容的人,蓦地眸光骤然波动起来,而后只凝目怔怔看向她,却正对上那女子泼墨般灵动深远的一双眸子,此刻,洞明而了然……
是呵,她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
自那日刘玄德走后,他看似与往常无异,但走神发怔的时候却比之前多了许多——这样性子稳若,从容不惊的人,究竟是怎样的犹疑难安,才令得他心神恍然,举棋不定。
其实,他早已是起了意的罢。
而令他犹疑难安的,恐怕是如何向她开口罢?
时逢乱世,战火连绵,中原大地上处处纷乱,离开了荆州,谁知会遭遇怎样的艰难,历经多少险祸?而这天下,又有多少像他一般心怀抱负的年轻士子择主而随,最终……死于争伐战事,死于同僚构陷,死于主上猜忌。
他这一去……前途未卜。
而她,定是不能与他同行的。那,若等,她又要等他多久呢?一年半载?三年五载……或者,十三年,十五载?乱世之中,苦守家宅侯着夫君归来,一等十数载的,几曾少过?
所以呵,若有一线希望,她怎么会愿意他走?
二人共制的棋谱才只完成了小半,他为她新斫的那尾桐木琴才上弦,她手植的那两株辛夷到明年春才开花……
可此时,她一曲琴歌表意——她,愿让他走。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不入世进取,一展所学,博得他心中所求所愿。既有凌霄之姿,又何肯敛羽收翼,终老于山野?
我怕,待到华发暮年,你会后悔今日的选择。所以,我索性替你做了决断。
“孔明,你的行囊,我前日便开始打点了,若你愿意,明朝便可起行。”她语声极为清越,眸光清润柔和。
“至于家中,不必忧心,我自会料理妥会每半月扫一次尘,那套棋子我会时常自弈,不令闲置。还有这几株辛夷,明岁便能开花,我会蒸了花制茶,挑最好的茶团予你留着……”
若来日你衣锦荣归,我备着花茶醇酿为你庆功;若你功业无成,那,这南阳隆中,总还有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温暖的家在候着你归来。
他看着妻子,神色几番急剧起伏,最终竟一时哽咽,只怔怔与她对视,良久语凝。
黄硕心底里划过丝触动……其实,这世上,不论再艰难的决断,也不过取舍。
而眼前这个人……她莫论如何也舍不得。所以,愿意以自己的一生作赌,成全他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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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九年,暮春三月,南阳隆中。
两树并种的辛夷迎着清晨的阳光绽得烂漫,粉白的花朵儿繁开满枝,沾了晶莹露水的花瓣儿在晨阳下微微泛光。黄硕立在树下看着一树繁花,眸子里有微微的笑意。
如今这树,已长了两丈多高……齿轮已是八岁,他离开,也是七年了。
自从他离开之后,几间之间,陆续关于他的许多事情,竟都成了众人交口争传的奇闻,巷陌皆知。
建安十三年,初出茅庐,在刘备兵败之际,临危受命,结成孙刘之盟,而后与曹操战于赤壁,大破曹军,居功至伟——这一年,他只二十七岁。
同年十二月,在赤壁之战后,助刘备平定荆南四郡,被任命为军师中郎将,住于临烝,督令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负责调整赋税,充实军资。
建安十六年,益州牧刘璋派法正、孟达请刘备助攻张鲁。他便与关羽、赵云等入蜀助阵,留关羽负责荆州防务,分兵平定各郡县,与刘备一起围成都。至建安十九年,刘璋投降,刘备入主益州
………
当年那个躬耕陇亩,不为天下所知的青年士子,短短数年之间,已是名闻诸侯,饮誉中原。
仿如囊锥脱颖,锋芒崭露。
想到这儿,她眸光不由落在了树下小竹几上那厚厚一摞绢帛间,那人清隽轩峻的字迹落入眼中……七间的家书,任是绢帛轻薄,也积得几乎满了一箧。
自他离家起,书信便未曾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