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晓得……竟还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
那个女子,十五岁时无怨无悔嫁他为妻;十六岁时,怀妊十月为他生下了长子阿奭;十七岁被他立为皇后,却处处俭素,如履薄冰,唯恐给他添了丁点儿负担,又体怀入微,日日亲自下厨为他作羹补养……十九岁,就那样刚刚为他诞下女儿后被人鸩杀在了他的宫中,死状凄惨,终不瞑目。
呵,就是为了这一顶凤冠,这一个后位!
他待她有多深的情份,那时便有多少愤怒,那个时候冠弱年纪的少年天子恨不能单枪匹马,提剑闯上霍府,杀了霍氏满门,人人挫骨扬灰!
“所以,在那个时候,陛下便开始筹谋复仇了?”十七岁的少女闻言,仿佛不为所动,语声仍是平静,不带多少情绪。
“是。”他很早便布好了自己要步的每一步棋——早在见到霍家的女儿之前。
“所以,这四年来陛下待霍成君的种种,皆是虚情刻意?”这话,她问得轻描淡写,随意得仿佛已无需答案。
那一年初见时,跽坐在喜榻上少女不满十三岁,精致无瑕得仿佛一尊的瓷玉娃娃,天子耐心安抚,温声问询:“是因这生辰,所以闺名才取作‘成君’?”
那一天她百无聊赖坐在窗下看着天发呆,在他进来时,僵着腿脚险些跌跤,他神色关切地扶着她站定,耐心地俯身替她揉着膝头散疼,知她嗜甜,竟是特意带了南越献纳的石蜜来哄她开心。他揉着她的小脑袋宠溺道“养了只小馋狸儿,自然得为她寻吃食啊。”
那一回七月七,她平旦早起,折腾了两个多时辰,糟践了上百根缯丝,只为替他合一条五色缕福,却沮丧于手艺粗陋,在他来时怎么都羞于现丑。他就那样温和地笑着,将秀颈匀白的手腕伸到了她面前:“那,便替朕结上罢。”
…………
甚至月余之前,就在这座椒房殿中,就在这间寝室中,就在这扇西窗下这张文贝曲几旁,他还那般耐心温和地叮嘱她橘酢性凉,多饮伤身,应配上蜜糖用。然后仔细地替她安排好去宜曲宫避暑的行程,先言政务繁冗不能伴她同去,而后温和地催促:“若去得晚了,只怕莲塘里荷花凋尽,只得尝尝今岁的新藕了。”
呵——就是这般一个温和耐心,体贴妥帖,永远无奈而宠溺地纵容着她的丈夫啊。
如今想来,分明步步为营,算无遗策!
她的阿母种祸于先,她愚行在后……霍氏走到如今地步,果真是咎由自取呢。
无辜么?——生为霍家女儿,自涎世起便享着家族的尊荣富贵,受着亲长的珍宠庇护,而今家门巨变,又哪里来的资格说自己无辜?
天子闻言,缄口默然,良久无语。
“日后,你会迁往昭台宫,此生不复再见。所有的事情……都无意义了。”最终,他只沉然垂了目,掩去眸间所有情绪,轻声道。
霍后立五年,废处昭台宫。——《汉书·宣帝纪》
…………
椒房殿又一次空置了,之前的三任主人,上官氏已为皇太后,迁入了长乐宫,许皇后已薨,而霍皇后……或许说庶人霍氏,迁进了僻远的昭台宫,应是再不可能回来了。
那个唤作莺时的宫婢,却是在众人惊乍之中,自请去昭台宫服侍旧主,委实算得上忠仆。
“唉……”小宫婢打理着西窗下文贝曲几上的灰尘,轻轻叹了口气“其实,皇后……不,霍氏,其实是个挺好的人呢。”
待她们这些宫婢侍儿从来很少责罚,虽然一向娇气了些,但却不会乱发脾气,好伺候得很,反倒是赏赐一向大方得很,价值千金的玉臂钏、金雀搔头、琉璃珠,时常随意赐予。那些物什,单单一样儿,便是半辈子都花不玩的呢。
想想,如今也不过十七岁年纪,就要一辈子枯闭于冷宫了。
想想昔年那张一眼惊艳的丽质容颜,有些同情道:“说起来,也是无辜呢。”谁都看得出来,那一位皇后殿下,根本天真懵懂,什么都不明白啊。
“无辜么?”郑女官立在一旁,闻言微微有些恍然,过了片时,却是轻轻出了声“这世上事情,从来一饮一啄,种因还果。既得了好处,便算不得无辜。”
年过四旬的女官神色静澹,目光是阅尽苍桑之后的从容,远远眺向窗外的连亘宫宇:“何况,一百多年间,这未央宫中那么多死于非命的女子,有几个又不无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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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十二年后,霍成君自昭台宫徙云林馆,乃自杀,葬昆吾亭东。
又五年,汉宣帝刘询崩,与恭哀皇后许氏平君同葬于杜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