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寒夜银河静,月明深院中庭。西窗幽梦等闲成。逡巡觉后,特地恨难平。
红烛半条残焰短,依稀暗背锦屏。枕前何事最伤情?梧桐叶上,点点露珠零。
安泰走后不过小半个时辰,鄂尔泰便已奉命来到殿中请安。
那鄂尔泰曾为世宗雍正皇帝的心腹之一,世宗殡天后,便受遗命出任总理事务大臣,又兼任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议政大臣等职,并累加太傅衔,与张廷玉等重臣同在新皇左右辅佐朝政,所谓位高权重,大抵便是如此的。
皇帝见了他,果然极是客气,不仅亲自搀了他起身,更命人特意沏了他素来爱喝的茶来,待得茶过三盏,皇帝这才将先前安泰告发弘皙之事说与他听。
鄂尔泰敛神听完,便觑着皇帝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的意思,可是觉得那道士有些可疑?”
皇帝并不回答,只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看?”
鄂尔泰深知皇帝与弘皙的心结,是而他沉吟片刻,方才斟字酌句缓缓答道:“奴才倒以为,虽说二爷的性子的确狂傲了些,可那种大逆不道的话到底也是说不出口的。想必那道士之所以说出那些话来,必定是怕自己被二爷连累,这才一心想要与二爷撇清关系而故意描摹出一些瞎话来也是有的。皇上何不姑且将那道士的话放上一放,先密召二爷府上的奴才们来一一问话,自然定能问出个缘由来的。”
“他府上的那些个奴才,又有哪一个不是与他一路的呢。”皇帝目光一沉,如利刃刀割,“就算撇开安泰的话不谈,那弘皙私自在府中一应陈设皆仿照国制,此举,总算得上是心怀不轨了罢!”鄂尔泰听得此言莫不震惊当场,禁不住趋身向前,只他才刚急急唤了一声“皇上”,便已被皇碉手阻拦:“朕知道你要问什么。那告发之人,朕此番告诉你也是无妨。”他望了鄂尔泰一眼,沉吟片刻,方才冷冷道:“你可听说过一个叫福宁的人?”
鄂尔泰乍然听闻皇帝提起这个人,不由暗自皱眉,“奴才知道,他原是二爷的家生奴才,此番二爷被告谄媚亲王之罪,便是由他起的头。”
皇帝点点头,继而起身兀自执起案上一把烛火剪挑了挑面前的烛芯,桔色的火苗嗤地一跳,顺势在他眼底燃起两团噬人的阴狠,可他的嗓音却是冰冷的:“福宁是弘皙的家生奴才,向来最得弘皙倚重,如今连他的奴才亦如是说,必断断不会平白攀诬了他去。”
鄂尔泰总觉得不对劲,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仿照国制绝非小事,彼时二爷虽只担了个亲王的虚名,可到底也是锦衣玉食地供着的,其名下的理王府更是美轮美奂,极尽奢华,想必那里头的摆设,总也显得华贵一些,只是若说仿照国制,皇上还得慎重才是,奴才只怕这中间别藏着什么不尽不实的缘故才好。”
“你说的这些,朕一早便已命人查实了,而那些个官物,竟全是允禄利用职务之便私自换于弘皙的。不仅如此,朕派去的人甚至还查明了弘皙在府中擅自设立了内务府及掌仪等司。他那个所谓的理王府,关起门来可不就是个小朝廷吗?光凭这一点,朕便可定他个意图谋反之罪!”说到最后,皇帝的声音亦带着隐忍的颤抖,可忽然,他却冷笑一声,恍若星辰划破岑寂的夜,“这么多年来,朕待他,也算得上用心了吧?他每每以己为圣尊,做出与朝廷相抗之举,朕都一一忍了,只为念在他积年待皇阿玛的一片孝心上,想着多少给他留着些颜面与退路,好教他自个儿能明白过来。朕一片赤诚之心待他,可他呢?他是如何待朕的?朕忍了他这样久,终究也是够了。”
四周静得如一滩死水,唯有铜壶滴漏的嗒嗒声泛起空寂的回响。鄂尔泰坐得离皇帝极近,连同皇帝额角直跳的青筋亦瞧得分明,他不敢再劝。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却听皇帝已恢复了一贯沉厉的口吻:“你来替朕拟旨罢。”
鄂尔泰连忙应“是”,躬身行至御案前,才刚铺开纸张援笔濡墨,已听得皇帝沉沉道:“爱新觉罗·弘皙,为人好谀奸佞、妄蓄大志,上因尔等谄媚亲王之事,已颇显不轨之心,因事未显著,朕是以从轻归结,以见小惩大诫之意,行冀其悔悟之情。不想尔竟心怀异志,上年所询问妖人之语俱非臣下所宜出诸口,所忍萌诸心者,拟以大逆重典,洵属允当。又兼尔以已为尊,仿照国制私设内廷各司,此等与朝廷相抗之举较允禩、允禟等人尤为重大。故着尔即日搬离郑家庄,于景山东果园圈禁,除宗籍。”皇帝沉吟片刻,似是喃喃自语:“弘皙的生辰是康熙三十三年,眼下是乾隆四年,这样一算,也该有四十六岁了罢……”忽而,他嘴角一勾,一丝冷凝得几近残忍的笑意绽放唇际,语气却是淡若云雾:“既除了宗籍,那便更名为四十六罢!”
鄂尔泰心底一搐,“四十六”之名相较允禩允禟的“阿其那”与“塞思黑”更为羞辱,可见皇帝当真视弘皙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鄂尔泰不禁暗自喟叹,只可惜了弘皙满腹才华,如今竟落得此等地步,真真是天意弄人的。
心中虽有无限嗟叹,可手上却是连半点都不敢怠慢的,因他是替皇帝拟惯了旨意的,是而他只稍作沉吟,便将皇帝的话以上谕的口吻一一改了,方才呈给皇帝过目。
皇帝仔细读过,自然未觉不妥,鄂尔泰便欲唤高云从取了皇帝的玉玺来,不想却被皇帝出言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