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地的秋日一开始暑气未消,火辣辣的秋老虎照得能要人命,田里头的佃户不要命的将粮食赶紧收上来,打去谷壳好收入仓中。就是那些世家里给主人跑腿的从人,在秋老虎里头来回走一圈,个个都成黑炭头,到了九月下旬重阳节一过,天气转凉,到了十月的时候,颇有些隆冬的意思了。
建康的冬日比北方要湿冷许多,因此哪怕是北方人来到这里过冬也要大呼吃不消。台城的宫殿里在这冷的让人手脚都展不开的天里,除去天子的式乾殿以外,其他大的宫殿少有用炭火。
这宫城是新建不久,加上建造宫殿之时国库空虚自然也恢弘不到哪里去。今上节俭,能省就省,宫中除去天子之外,上无太后又没有皇后嫔妃,更没有皇子。算来算去,能提早用上炭火驱寒的宫殿,竟然也只剩下天子那里了。
式乾殿内,几名宦人抬着炭火向铜炉里添加炭火。两三名大力宦人合力将那颇有些体积的炉盖给移开,一点一点的向里头添加炭火,新炭加进去被火苗舔舐的轻微炸响。
自从晋元帝在建康立了社稷,这皇宫就修缮的比较简陋,即使这台城是后来重修的,也比原先的好不到哪里去。殿内的竹节香薰上没有鎏金,这边烛火不是很充足,昏暗的光线照得那只香薰炉越发灰扑扑,这光景竟然有几分不像是在天家,甚至还比不上有底蕴的世家。
司马衍在那边的正殿里,翻看书简。纸在此时算是不可多得的好物,还有许多有些年头的书按照古法乃是用竹片杀青后书写而成。他坐在茵席上,面前的一方漆案上放着一卷竹简,他看完之后,令身边服侍的宦人将自己看完的那一堆竹简搬下去。
一名内侍趋步上前下拜道,“陛下,有侍中求见。”
司马衍微微抬起眸来,他将案上那卷摊开来的竹简卷起来,“宣他进来。”
内侍一听躬身行礼之后,趋步退出去宣人进来。
不多时,一个美髯的中年人趋步进来。他脚上鞋履已经在外褪掉了。走在殿内的木地板上,悄然无声。
他见着上首的天子,拜下。
“臣拜见陛下。”
司马衍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他拱手还礼让人起身,“请起身。”他挥手让内侍将枰抬来,让这位侍中坐下。
侍中一职是三公的加衔,位置不得说不高。
“公前来有何重要之事?”司马衍双手放在膝上问道。
“臣今日前来,乃是向陛下进言。”侍中坐于枰上,神色肃然。
“请公赐教。”司马衍很是客气的说道。
“臣认为,古来明贤君主者,如商汤,周文王,周武王,之所以能够治下清明,全赖广开言路,多听取善道耳。”
“多听善道。”司马衍听了微微点头,不过面上并无多少明显倾向的神色。
“商汤以伊尹为相,启用于版筑之中……”
天子御座之上设有帷帐承尘。承尘之下两边垂有一对玉璧,远处的铜树枝灯座上的灯光将那双玉璧照得发亮,灯光照到他面容上越发的昏暗,不甚清晰。他听着这侍中的话,心中一紧明了大半。
恐怕又是和前面一个的孔侍中一样,不过是前来劝说他不要亲近王氏,多多听取他们这些世家的“善道”罢了。
广袖下修长的手指已经屈了起来,轻轻敲在手下的凭几上。因为隔了一层厚重的衣料,敲击声响微乎其微,甚至若不是仔细听都听不到。当然那位口若悬河的侍中也没有听到天子宽大袍袖中的小小动作。
“所谓善道着,有利于天有利于地,下不愧于百姓……”司马衍听着那位侍中的话,面上看似听得认真,心思早就不在这话上面了。
说白了,也不过是侍中看不惯他过于礼遇王导,故而在他耳边说这些话,好来提醒自己,王家是不可过度亲信的。
他望着这个侍中,做到这个位置上面的,年纪都不轻了。
其实善道不善道,司马衍心中清楚的很,他当年继位的时候才八岁,心眼比那些大人还要明亮,曾经当着众人在朝堂上发问若是大舅作乱该当如何。当然这话被垂帘在后的庾太后听见,立即拿牙尺来打他的头,一边打一边斥责,“小儿无知!”可是最后庾亮引发苏峻之乱,庾氏一门全族逃散,庾太后活活被苏峻给折辱致死。也证明了他那会的童言并不是胡乱乱语。
还真的将他当做无知小儿么。
司马衍突然想抚额,琅琊王氏一门坐大固然不好,可是能将他那个肆意妄为的大舅压制住的偏偏也只有王导和王氏一族。
先帝抬颍川庾氏起来,是为了压制王氏,以免王氏权柄过大。可是他也担心万一舅氏的权柄过大,是不是祸事要再演。他幼年时候因为这个好舅氏吃了不少的苦头。
司马衍见着那位侍中说的激昂,面色都开始发红起来,示意身边人赶紧去准备温热的热汤上来给这位侍中饮用。
宫中饮用的饮品自然当属蜜水,内侍奉来槐花蜜水,恭恭敬敬的送到那位说的正在兴头的侍中面前。
“陛下,僭越之事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内侍送上蜜水听见这位侍中说的兴奋,心里头可为他摸了一把汗。
上回这么说的孔侍中被调离建康了,内侍觉着,这位侍中还是胆子大的不得了。即使这话里没有提及丞相,但是但凡有脑子的一听这话哪里还不明白。
好不容易等到这位侍中说完,他手边的那杯槐花蜜水,蜜香都散尽了,都还未曾喝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