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军总部的医院里总有那么两间特别的病房留给特别的病人,要么是他们自己的英雄,要么是被识破的对方的间谍。
怀瑾已在这里接受了十天的治疗和特殊照料,当然,明面里是贴着英雄的标签,可对一个“死”了一个月又突然找回来的人,这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又是怎么回来的,当事人总要交代得过去才行。
此时她正靠坐在病床头,手里是一摞红头信纸和一支钢笔,三月末的仰光已是春光明媚,窗外一只翠绿的雀儿停在窗台上,扭着脖子拿短喙梳理着身上的羽毛,再下一秒又扑腾着翅膀飞走了,空气与阳光仿佛都随着它而灵转起来,阳光的斑点在怀瑾面前的白色床单上轻轻舞动。
怀瑾看得入神,多希望有朝一日能像这雀儿一般,一展翅便脱离了羁绊,掠过海川,以天作岸。
再下一秒目光又落回纸上,她将这份刚写完的报告仔仔细细再次审查着:
……彼时,我最后的记忆乃是在硫瓦河岸的山头上,敌军投下一枚流弹,我的身体随着地动山摇的爆炸腾空而起,那之后便再无半点记忆……
……醒来时却见自己躺在一间类似收容所的屋子里,身上穿着当地女人的素装,先前的衣物均不见踪迹,只在口袋中发现一截从军装领口剪下的军衔徽章……头发在我醒来时已被剪短……周围并无语言相通之人,当时不知是何时日……
……起初我并不知晓那两个西洋男人是什么国籍、身份,因为我稍稍学过一些英文,便试着与他们沟通,试图打听日期、地点,以及战事情况……
……我便说自己是晦侨,请那两个瑞士商人送我去最近的营地,并答应他们送到必有重谢……
怀瑾细细掂量着这报告中的每个字,她确实身负重伤,推托说自己昏迷和“不记得”,既合情合理又避免出错,她的确是被民间百姓救起,但却不想暴露了马修的身份,若是让晦国人知道自己是被美国军人带去的营地,恐怕难免被他们深挖。
她相信马修是不会让晦国人再次找到的,而他最后那为了钱而不要命的劲儿,也确实演得很像。将可能出现的破绽来来回回都想了个遍,怀瑾提笔落下端秀有力的署名。
十天,和玄武已经来回了一次电报,自己刚到这里时曾往回拍过一封电报,知会自己的下落和情况,很快有了回复,告诉自己玄武一切安好,盼归。
盼归,怀瑾知道那电报是董知瑜所发,知道她安好,知道她盼着自己归来。日日将那电报看了又看,明明只有一行字,却在心间衍生出绵绵情话,尤其是那“盼归”二字,竖竖折折里仿佛都藏着爱意。
养伤期间她被告知,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晦国和韬国都当自己已阵亡,甚至搜了旁人的尸骨回玄下葬,她的心像被钝刀割磨似地疼痛,她不知道瑜儿是怎样承受住这样的噩耗,怎样挺了下来。她恨自己,恨自己让爱人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她也庆幸,庆幸自己千折百转地活了下来,并让万里地外的爱人重燃希望,她记得瑜儿的母亲是殉情而死,她多么怕她的瑜儿重蹈覆辙!
江南的四月,燕子已筑好了巢等待爱人归来。
怀瑾家的宅院里里外外都已仔细打扫了,比过年大扫除还要细致。车棚里的车几月未动,董知瑜找了徐师傅和一个机械师傅来,各处都检查了,该拆换的拆换,该上油的上油,又亲自打了桶水来,拿布子将它里里外外都擦得蹭亮,一切收拾完毕,她又爬进驾驶室里,关上门。
“嘀——嘀——”
“哎哟!”刘妈听她发动起了车,又听见车喇叭也响了,赶紧喊道,“董姑娘!这可使不得!你要乘汽车,让徐师傅开着带你不就是了!”
“啊哈哈!刘妈~”董知瑜银铃般的笑声从车里传了出来,本还是闷闷的,一下子又脆生生传到耳旁,原来是她摇下了车窗,“刘妈,你可别小瞧我!怀瑾可教过我开车,有次还是我开着车带她回来的呢!”话语未落,车子已往大门驶去。
刘妈心下有些担心,但瞧她开得平稳,也就没再扫兴,毕竟这一两个月来,这姑娘承受了太多的苦痛折磨,难得这些时日渐渐舒展笑颜。这两年来,她也摸清了怀瑾的脾性,她对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有时甚至冷淡漠然,偏偏就只对董姑娘,三分性子七分情谊都使到了这姑娘身上,不过也确实是个疼人的姑娘,再加上两人都没个家,没个亲眷照顾,所以格外地亲吧,刘妈这么想着,径自收拾了扫帚簸箕往屋里走去。
董知瑜绕着巷子周围慢慢开了一圈,停在巷尾的角落里,一时各种滋味涌上心头,曾经她以为再也不会坐进这部车,以为那过去的种种都不得不留作前世记忆一般,哪曾想转醒后方知是噩梦一场,原是自己被老天作弄了一番,却不仅不恼怒,反而要捻土焚香,长跪不起了。
暖湿的春晖沾染到她的睫毛上,再过两周洋槐该开花了,去年此时,她们合力铲除了冢本恕一干人,一年的时间又发生这么多事,如今再要重逢,她的心突然抽搐,长叹口气倚在座椅背上,闭上眼睛,泪水不觉滚落下来,酸甜苦辣,恐怕就只有自己与她知晓,她要自己活下去,活着无非要能呼吸,要能心跳,这世上,支撑着自己呼吸的是信仰,而让自己的心继续跳动的,唯有她。
正午时分,战机将天空中的云雾拨开,三个半月前,她从这里离开,在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