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和平儿私下里偶尔也会说些掏心窝子的话,然而便连那些话也是有所保留的。凤姐知道自己在外虽是个直爽的模样,其实心眼比谁都多。她也一直以此自豪。可惜方才一时大意,叫平儿看了出来,惹她不高兴,这会儿要追补,必要花更多心思。凤姐私心里并不想让平儿伤心,哪怕不是为着日后打算,她也见不得平儿愁苦的模样,她想这大约是因着她对平儿的感情。凤姐知道平儿对自己有情,起先她不确定这情分有多深,但是从昨日狱神庙相见起,凤姐就知道平儿对自己的情义绝非单纯的相处之情、念旧之情、报恩之情,这情义也不仅仅像是当初贾琏对自己那般的简单yù_wàng,这是一种更深的、凤姐有些懵懂却又不懂的感情。凤姐隐约觉得自己不该辜负这样一种情分,不该伤了这样一个待她的人的心,然而她却又不知这一种情分到底有多可靠,她已是被流放的罪人,生死皆取决于人,若是妄想仅仅凭着这样一种虚无缥缈的情分牵住平儿,未免过于托大。
凤姐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道:“我的确是在讨好你,但是…并非是你想的那种讨好。”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想了又想,才道:“我…我感念你对我的一片心,你对我这么好,我不该对你不好。”
平儿又冷笑起来了。
凤姐忸怩着又道:“也不止是这个,我…你也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模样,现在是什么模样,我…害怕。”她分明知道自己是怕的,但是明明白白地说出这两个字却这样难,她觉得自己宁可抱着平儿哭求,也不愿说出这样的话,但是现在她却说出来了,坦率地告诉平儿,她害怕。及
平儿淡淡道:“你现在这样子,是应该害怕。”
凤姐道:“我…我并非是担忧前程,不,我也算是担忧前程,但是并非只是我的前程,我只是…害怕你离开我。”
平儿抬了一抬眉毛,嘴唇动了一下,没有开口。
凤姐道:“我…我也没有那么怕,我只是觉得,从前什么都是我在管,什么我都能打点得好好的,现在…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她失落地叹了口气,伸手去握平儿的手,平儿任她握着,眼睛看向别处,道:“你若想管事,我把这些人都交给你就是,横竖本来也都是你的钱买的人。”
凤姐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要夺你的权,我只是…只是…若是你肯叫我知道你都在做些什么,有多少钱,那…我自然是更安心的。”
平儿盯着她笑。
凤姐觉得自己真是不适合坦率这一种说话的法子,因为越说下去,平儿好像越难过了。她自己把自己说的话回顾一番,也觉得有些语无伦次,若换了她是平儿,只怕早就翻脸了。可是她不是平儿,她会翻脸,平儿却…还让她握着自己的手。
凤姐忽然不慌乱了,定了定神,道:“平儿,你知道我的为人,我…已习惯了那一种为人处世的法子,你叫我改,我都改不过来,再说,我那样对你,并不是不放心你,我只是习惯了什么都知道…毕竟以后就是我们两个过日子了,假若女人和女人可以成亲,那我们可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夫妻之间,总要互相帮助的,对吧?”
平儿眉心一跳,看向凤姐。凤姐这会儿既不羞涩,也不尴尬了,她也抬头定定看着平儿,平儿疑心凤姐又是在拿好话哄着自己,一如当初她哄着贾瑞那般。平儿就扭过头道:“什么夫妻不夫妻,两个女人若能成亲,那不是没天理悖伦常了么?你要做天打雷劈的狂人,自顾做你的去,我不陪你。”
凤姐轻笑道:“莫非方才你对我做的不是夫妻间的事么?”
平儿脸一红,把凤姐的手一甩,翻过身子道:“我当你要说什么,原来是这些东西,我不想听了。”
凤姐凑过去,又拿手拨弄她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也知道我平常不大说这些的,但是我真的…怕你离开我。好平儿,我从前有权有势,你若敢背离我,我自信有一百种法子可以马上把你抓回来,绑在我身边,不许离开。可是现在我什么也没有,还是个罪人,你若是离开我,我就是把天叫破了,也阻止不了你,所以我怕,我怕你不要我了,我怕你离开我。我早上是故意哄着你,叫你不要走,也是故意想套问你手上有多少钱。我方才故意勾搭你,也是想着要叫你更喜欢我多点,更离不了我。我怕你离开,并不是怕没人替我贿赂公差、打点地方,也不是怕没人照顾我的起居,日子若真的过不下去,大不了一死而已,可是若是没有你,连死也是没法瞑目的。平儿,我不是个好人,我看中你,喜欢你,就恨不能把你圈在我这里,不许任何人碰一点点,我…我想完全占有你,无论你的身、你的心、你的人、你的钱。你带着钱和人来救我,我极其感念。但是私心里,我有时也想,最好你一无所有,这样你就不得不靠着我,被我管着,一辈子只能跟定了我。我知道这些都是妄诞,可惜我就是忍不住要这样做。平儿,你…你实在太好,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