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发难的,仍是右佥都御史朱汝贤。这位刚正的御史抛出的观点让官家在御座上揉了揉太阳穴:先是指责两位丞相,一个屈膝媚上,一个尸位素餐;后指责满朝文武结党营私,因私废公;接着批评民间士子妄议朝政,请官家下令禁止;最后则顺着士子方锦台的第二篇文章,请剥夺姽婳将军之职权,使阴阳有序。
众人:……合着你把所有人都骂了,就你一位是完人呐?
老御史话头一转,又道:“臣忝颜任职兰台,上不能肃正朝纲,下不能匡扶风气,失职甚矣!请官家责罚于臣,以儆效尤!”
官家默默无语,难怪大兄从前就很为这位御史头痛,不止一次发脾气时,扬言要教这田舍翁好看。满朝上下,他政敌无数,可最终,谁也拿他无法。
自步入官场那一日起,因其耿介孤绝,朱汝贤便遭遇了种种刁难,更有无数人虎视眈眈,想要抓他的把柄。然而老御史着实清廉严苛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为官数十载,至今一家人仍在租赁房屋居住,而租金来源则是老妻与儿媳们针黹所得。
先帝在位时,曾怜他刚直孤僻,得知他生辰,便遣中官送寿礼。中官回报,那日朱御史所租住的宅邸中,仅三五同年、同门相贺,且众人贺仪皆被退还,云:“君子之交淡如水。”更教中官也肃然起敬的是,朱御史将官家所赐也尽数退回。
当日情形至今仍在宫内流传不绝,朱御史果,哭闹不休。中官自掏腰包为小女孩买了一支糖人,却在宫门口被朱御史追上,还了三文钱。后来得知,便是那三文钱,还是朱御史的老妻当了最后一枚铜簪换来的。
就因为待人严苛,待自己更严苛。朱御史固然不受欢迎,却无人能撼动他分毫。便如此时,他声声请罪,官家也只好将“罪名”揽到自己身上:“卿毫无私心,何罪之有?”示意老御史归列,“若说超纲败坏,当是吾之罪也。”
这一下,没有人坐得住了。众臣皆耸身长跪,口称不敢。朱御史也有所动容,他一向是以圣人的规范来比照官家的行为的,尽管这一位官家长有出格举动,但在优待士大夫这一点上,与他的祖宗并兄长一脉相承。
左相李仑却不这样想,国朝优待士大夫,文人风骨为历代最盛。在文官看来,治国之学习圣人之道多年的文官该做的事情,武官就该老老实实打仗,天子就该勤勤恳恳听取文官意见,诸事和谐,便是大同。
先帝手腕圆滑,今上作风却颇为强硬。仅仅是开互市一件事,却教左相看到了一些不妙的预兆——官家强烈的个人风格,对他十多年来习惯了的政事体系是一个巨大挑战。若是这一次官家轻易达成目标,百官无人可以制衡,则他日官家一旦出了昏招,便是天下之劫。
对大部分文官而言,天子可以不英明,却最好是虚心纳谏——换而言之,便是听话。相较于左相显得“年轻气盛”的右相裴斐却是先帝一手破格提拔,他全心全意期待着强势的英明天子,与今上一拍即合,虽对姽婳将军也颇有微词,但满朝文武,主张最得他心的便是姽婳将军。官家要将他们绑在一起,他也是无法。
众人心思各异,刘苏亦在众人反对的浪潮当中开始反思。她明白有许多人并非反对互市,而是在为反对而反对——他们反对的,是天子凭借一腔热血、一己喜好,推动一件可以影响社稷的大事。无论互市带来怎样的结果,官家这样的做法已是触犯了文官集团所承认的行为准则。
然而她没有时间等着人们慢慢发现互市的好处了。纵然打破文官的行事准则,可能为大晋日后的行政带来无可挽回的损失,但她仍要将互市推行下去。
此时争论已波及到她,士子方锦台之名不断出现在文官口中,“牝鸡司晨”论亦不断被提及。至于武将,虽说刘苏是闲职,私底下看不看得起究竟是两说,但“将军”二字决定了她是他们的自己人,他们不可能帮着文官灭自己威风。
因是大朝会,官家头戴冕旒,垂下的十二旒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神色如何。刘苏吸口气,与冕旒后的眼神对视一下,出列道:“愿与诸公一辩。”
姽婳将军是女子,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她的封号不过是官家游戏之作,是以无人理论。但当他们发现姽婳将军对官家有着巨大影响力,尤其是发现她在背后推动互市之后,文官们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历代不甘寂寞的女子参政之事。远到妺喜、妲己、褒姒,近至前朝女皇、韦后,安乐、太平。
“敢问诸公,我可有插手朝政?”都说牝鸡司晨,这位女将军身无实职,她可有哪里参与了政事?至于暗地里的影响,那等虚无缥缈之事,谁能抓得住把柄?
诚然,姽婳将军并未干预朝政。又有另一攻讦:“曲意媚上,狐媚惑主。身无寸功,而窃上宠。”这是引用了方锦台原句,几乎已是指着官家鼻子骂他糊涂了。
刘苏冷笑:“身无寸功?”她又重复了一遍,“身无寸功?”
左相暗暗埋怨说话之人不识时务,若是寻常人,说她身无寸功、曲意媚上便罢。可这一位,任是谁人,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她未建寸功。
果然官家说话了:“昔日超然台上,谁人救了我性命?娘子与太子上京,谁人一路护送?家国危亡,谁人发出‘兴亡令’?伏颜山上,谁人挫朵颜锐气?”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实打实的功绩。
有不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