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桑唇角一弯,自嘲道:“是了,我该祝你一路顺风的。”他卷起画揣在手上:“我只是还想问你一句话,那一日城墙上头,你说你明白了。你明白了什么?”
她微微张了口,眸光似乎在闪躲。她提起笔,瞬间在纸上勾出马上提刀的武将:“在杀人和被杀之间,我们总是要先保全自己的性命。”
他不由握住长庚刀的刀柄:“你以为是我杀了武侯?”见她仍仔细为画中人着墨,他发出一声低哑的笑:“我只告诉你,武侯不是我杀的。”
等止桑划了木筏离开,明乡将几年间画的人像一张张翻出来,一张张点燃,扔在几间屋子的易着火处。最后一间屋是卧房,而她手上也只剩一张画像。画像已微微泛黄,边角处有些卷,她认得这幅画,因这画上的桃花,有多半并不是她绘下的。
那是多少年前呢?她忐忐忑忑跑去宜间,不见他的人,却被他的画作吸引。于是想着帮他续笔,却续出他的身影来。她不由怀念十六七岁的时光,十六七岁时,他能吹出她最爱的曲子,他会时时陪在她身边。他是江诺,温温和和没有野心的文人。
窗外已有火光跳跃了,她终于点燃这一幅画,将它抛在了床上。床幔细软,火苗几乎是一瞬间便窜到了顶上。明乡其实并不认同自杀这一条路,她觉得能来这世上走一遭乃是上天的恩赐。可人之所以为人,有一点便在于懂得承担。
她一想到当初是自己请止桑帮桓常夺了晋君的位置,心中便一阵胆寒。若时光重来,她宁愿忍受着二王兄的百般挑剔,也决不让止桑出兵。
可惜时光不会重来。她只能带着愧疚悔恨,以及满腔的不舍与情深离去。他爱江山,而明乡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仅次于江山的那个美人。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她不愿成全他的圆满。
手心是一粒黑色药丸,鲁王室密药,据说密药是毒圣开的配方,世上无人能解。她仰头,吞下了药丸。
但愿来生江诺只是江诺,而她再不要做什么公主。没有身份给予的荣光,也就没有身份加诸的桎梏。若有来生,她倾慕他加上他怜惜她,这就够了。
这药半刻钟内见效,明乡看了看周围火势,确定在毒发前大火不会先近了身。 她坐回了椅子上,窗边已有火舌入侵了,她不惧热浪,在桌子上画出片片桃花,待要勾勒人形时,她顿了顿笔,再落下却是画出衣袂飘扬的女子,笑容胜春光明媚。
那才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明乡想。
心口一痛,手上气力渐渐小了,明乡明白这意味着毒发。于是缓缓起身,把椅子推去了屋子中间的空处。那里恰好对着窗,她努力睁着眼,还能看见窗外的山高水长。而她对着那青山绿水浅浅一笑,嘴角血迹蜿蜒,不过片刻,便闭了眼去。
闭眼的霎那耳边似乎有鸟鸣啾啾,温暖的光覆在她眼上,恍惚还是那一年春光大好,他穿花拂叶而来,肩上沾满落花。而他折桃枝绾起她三千青丝:“桃之夭夭,欲宜谁室家?”
按常理心镜应该在明乡死去的一霎消散。但我却明明白白看见折回岛上的止桑闯进了火海。他将倒在椅子上的明乡抱在怀里,探了探怀中人的鼻息,止桑面无表情,模样倒是沉静。许久,不知想起了什么,止桑笑出声:“你当年对我可以疏远,是因为把我当作弑父的罪人吧。”
他擦干净她唇角血迹:“但我说过我会保护你,不论你身在何处。你既殉国,我自然不能表现得没种。”他拔出长庚刀,神色亦是肃穆,良久,长庚刀抹上他的脖子,他讷讷念了一句:“长庚刀下魂,皆是英豪。”
明乡的灵魂漂浮了许多日,她在三界飘了许久,才遇上鬼差带她去幽冥司。然而不等判官提审,她被一股无形的力带出幽冥司,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在灵魂重归身体的霎那,她看见桓常神色淡漠的把离凰放在了她的尸骨边。然后棺材被盖上,她听见一声鸟鸣,是尾凤停在了棺材上。
而后便是桓常一声叹息,听语气还分外沉痛:“你终究还是为我的野心殉葬了。”他的头似乎靠在了棺材上:“所以我更没有理由收手。只愿你能耐心点,耐心点,等我们的再相见。”
明乡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话根本说不出口。她想用几日前学的的两招法术打开棺材,却发现法术全都失了效用。如此反复折腾了好几天,明乡终于放弃了挣扎,安安分分躺在棺材之内。
她并不明白自己的灵魂怎么会被禁锢在这一方小小的棺材内,但在成百上千个日日夜夜里,她看见自己那副被大火灼伤的身子起了奇异的变化。她死去的第一百年,尾凤一声长鸣,湖心岛上烈火熊熊,未湖热浪滔天。而她作为一只鬼魂,竟也真真切切感受到被灼烧的痛楚。
大火灭后,一切恢复原样,而她的尸骨却渐渐圆满,变成完整的身体。之后每隔百年,大火便会烧上一次,烧过了,她便感觉灵魂和身体的契合多了一分。
大多数时候她的神智并不清醒,处于昏昏沉沉的睡眠中。最长的一次她睡了五百年,因为尾凤的尾羽每隔百年便会长出一根,而她那一回醒来,发现尾凤的尾羽多出了五根。
一开始她发现自己灵魂ròu_tǐ皆不灭的时候,她以为岁月亘久,会模糊一切。包括苍天黑土,包括碧海青山,包括一世的种种所见,自然,也包括与桓常的那些爱恨缠绵。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