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源开始害怕待在那个家里。即使是非常期待的父爱也没有办法让她高兴起来。大家都以为她是怕生或者想念母亲。继母还把她抱在膝上:“等你妈妈回来就送你回家。”
泉源垂下头。大家还以为这是小女孩在闹别扭,谁也不知道是继母用指甲狠狠掐了她的手臂。泉源觉得很疼,但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她害怕继母。
泉源曾经就是这样一个很乖,很乖,又很愚蠢的小孩。
泉源在父亲家里住了半个暑假,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到母亲身边了。其实她在五岁之前并不知道自己有个父亲。五岁的有一天父亲突然出现在狭小却温馨的家里,跟泉源的母亲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又冷静下来互相达成了协议。有时候父亲会接泉源出去吃一顿饭,带泉源在身边待一天,泉源会觉得非常开心。她并没有想过父亲与母亲为什么并不住在一个家里。她甚至会觉得这才是正常的家庭关系。每个孩子都拥有两个家,一个属于父亲,一个属于母亲,每个孩子都拥有两份来自两个家庭的爱。
那个时候泉源的父母关系并没有那么糟糕,他们就像多年未见的挚友,虽然并不热络但却足够默契。年幼的泉源并不能揣摩父母之间的感情,不能够揣摩他们会不会还对彼此抱有情谊又会不会懊恼年轻时冲动的决定。泉源的父母非常克制,即使在父亲接送泉源的时候也并不做过多交谈。泉源当然也不清楚那是不是余情未了,又是不是欲盖拟彰。是不是道德约束着情感,令两人都无法言说。她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她在那年纪还不明白世界上有爱情存在。她对男女之间的感情的理解仅仅止步于一个王子如果遇见一个公主,他们最后会在城堡里举行婚礼。故事总有个女巫或者善妒的坏女仆,这是泉源非常非常讨厌的角色。
五岁这年泉源住进父亲家的原因是母亲的学校给学生开了个兴趣夏令营。泉源的母亲是个绘画老师,她要跟夏令营的学生们一起在外一个月。也许也抱持着让女儿有机会跟父亲亲近一下的想法,泉源的母亲没有带泉源走,而是把她交给了自己曾经的恋人。
泉源是满怀期待地离开的。回来的时候她挣脱父亲牵着自己的手,一下子扑进母亲的怀里。
她小声啜泣。
母亲问:“毛毛想妈妈了吗?”
毛毛是母亲为泉源取的小名。泉源小时候头发纤细毛躁,而且还总有一点营养不足般的枯黄。
泉源说:“想。”
谁都不知道幼小的泉源受了怎样的委屈。
她不肯说给自己的妈妈知道。
她隐约觉得父亲家的那个阿姨对自己最爱的母亲抱有敌意。她想,如果她说出口母亲一定也会难过。
泉源曾经就是这样一个很乖,很乖,很愚蠢,又很敏锐孝顺的孩子。
然后泉源到了六岁。
泉源的生日是在秋季。到了六岁的那个秋天父亲开始减少跟她见面的次数。即使见面父亲也总是显得忧心忡忡——泉源的弟弟生病了。
泉源的父亲与继母有个自己的男孩。男孩比泉源小几个月。外祖父母对他非常溺爱,总是接去国外度假小暑。因为是个身体不怎么好的小男孩,所以泉源的父亲只带他跟泉源见过一两面。小男孩好像并没有怎么显示出对泉源的敌意。那个时候他就开始生病了,据说第二年春天开始就要长期待在国外疗养。长大以后泉源对自己这个弟弟的记忆已经非常稀薄了。只记得他看起来像个女孩子一样文静,又十分苍白忧郁。
泉源六岁的夏天,弟弟死去了。
泉源只记得冬天的时候被带去医院验过一次血,后来在病院里见了一眼沉沉睡着的细瘦虚弱的弟弟。
那是泉源对弟弟的最后印象。
其实在冬天开始的时候泉源会每个星期在父亲家里度过三天。那个将要面临失去爱子的疼痛的男人憔悴而疲惫,女儿并不能驱逐全部的悲伤,他难免有时候忽略的女儿的感受。泉源开始变得并不快乐。父亲的愁容总是让她觉得压抑与难过。继母倒是并不像从前那样处处针对她了,也许是因为太过悲伤以至于没有多余精力了吧。泉源的母亲总是对泉源说:“你的弟弟生病了,你要乖乖地。”
泉源就果真乖乖地忍耐着那个家庭对她的排斥。
那种排斥来自于父亲隐约的忽视,来自于继母被深深隐藏起来的敌意。
后来弟弟死了。
继母伤心太过出国疗养。
泉源的父亲渐渐从悲伤中走出来,开始补偿自己那个被忽视了五年,好不容易找到的女儿。
泉源度过了最愉快的七岁的生日。
她的父母一起为她庆祝。
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公主。
将近年关的时候继母回来了。
泉源照常每星期在父亲那里居住三天。继母的脸上慢慢出现了笑容,有时候会带泉源一起参加一些闺蜜间的聚会。就好像贵妇人们的沙龙似的,继母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虚荣。
泉源又开始不快乐了。
但她没有把这种不快乐表现得太明显。她只是安静了一些,不再像是一只灵巧的鸟儿高兴地飞来飞去。大家想,虽然是个小小的孩子,但也许弟弟的死亡对她造成了一些影响吧。
有一天晚上泉源做了噩梦。
母亲把她唤醒:“毛毛怎么了?”
泉源梦到了继母。
她说:“我梦到了老巫婆。”
“妈妈在呢,”母亲说,“故事里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