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顾平川从宫中离开,上了自家马车,已近日暮。
随侍的仆从见他衣衫单薄,赶忙将车中备好的暖手炉交给他,将帘子都挡得严实些,而后问道:“相公,咱们今儿还是先去谢雪亭?”
顾平川正在擦着发梢的滴水,闻言动作一滞。想了一下这样的雪天,那个人大概不会在吧,便道:“不必了,直接回府。”
“是。”仆役应了一声,探头去告知车夫,坐回来的时候却在想,自家郎君真是奇怪。那谢雪亭,分明正是落雪之时才值得一去。可他平日动辄就往那儿跑,怎么好不容易下了场雪,反而不去了呢?
然而顾平川向来话不多,尤其不喜将心事对人言,他便也自知无从相问,老实地闭上嘴,压下好奇心,安安静静地坐着。
马车嘎吱嘎吱行驶出一段距离,这条路走多了,大概也就知道行进到什么位置。在下一个路口,向左转是回府的路,向右转则会通往谢雪亭。眼见着快到交叉口,车夫准备唤马儿转头了,却听里面突然传来顾平川的声音,淡淡道:“还是去谢雪亭一趟吧。”
“是。”马车都已经向左转了一半,车夫又赶忙勒住缰绳,命骏马退回几步,改为向右。
又行进了一会儿,到谢雪亭的时候,由于天色愈晚,气温愈凉,落下来的积雪已经不会立即消融,在草地上和亭顶铺起了一层轻盈的洁白。
顾平川以为不会出现的那个人,正在亭中揽卷而坐。只见她大约是为了保暖,今日未曾挽发,让一头乌黑的长发从修长的背部流泻而下,只简单地装饰了些素银发饰。若是亭中有风来,便会将这三千青丝吹得飘逸而起,嫣色长裙也会从月白斗篷的边沿下露出一角。衬着四周的雪色,白净赛雪的肌肤,粉润雅致,好像一朵凛寒而开,独天下而春的照水梅花。
听得一阵踏雪而来的脚步声,苏解语从书卷中抬眸,看了来人一眼,便温婉一笑,起身对他作了一揖,道了声:“顾相,今日又来散心?”
“是啊。”顾平川回礼道,“真巧,又遇到了兰姬。”
说着走进亭中,苏解语身边的席笙沉默不语,却自然而然地在桌上添了个茶盏,给他倒了杯热茶暖身。
苏解语放下手中的书卷,见他今日看起来心情格外好,便扶着自己的那杯茶,笑道:“听说岳城传来了捷报,想来,朝堂能暂时松口气。”
顾平川点了点头,一想起来这事,又难免心生感慨,道:“但愿这仗能尽快打完,早些时日安定边疆。”
“大将军有建功立业,威震一方之心,恐怕单单是把西昭人赶回贺兰山北不算完,还惦记着开疆扩土,这一年半载啊,可是回不来。”苏解语说完,又谦逊地表示了一下,“当然,这只是兰姬自己的揣测,我姑且一说,顾相姑且一听,若是说错了,也别放在心上。”
顾平川啜了口茶,叹道:“你说得没错,可大将军这么想,陛下却未必愿意。”
于是在苏解语好奇的打量下,将今日荣寻对自己表达的意思说了个大概。
虽然皇帝在军机要务上是怎么打算的,按说应是不可言说的机密,可他倒是不在意对她倾诉,相信她定然是能保守秘密的。
苏解语听完也颇为慨叹,眸光荡漾,柔声评价道:“陛下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谈起这个话题,就免不了要把荣寻之前处理卓氏和宋氏的事情拿出来说说。
她继续道:“想当初刚回来那会儿,卓氏已经倒台,陛下对这些夺权篡位,谋害生父的罪魁祸首也没有严苛以待,只处理了几个罪臣。按说叛国、谋逆、弑君,每个罪名都够株连卓氏九族了。”
“洛京世家牵一发动全身,诛九族不太实际。可就算不连坐,对卓后也应从重量刑。陛下却觉着,毕竟是自己唤过母亲的人,还念几分旧情。”顾平川接道。
“说起此事,兰姬倒是有些不解了。卓后不但毒杀了先帝,还除掉了陛下的生母,陛下怎的能原谅她?只是将她削去姓氏,从荣氏族谱中除名,命她终生为先帝守陵忏悔,不得离开陵寝半步便罢了?”苏解语蹙眉问。
顾平川沉默了一下,淡声回答:“没有告诉他……关于陛下生母一事,吾等不忍如实相告,只说曹氏是死于混乱之中,陛下并不知道真相。”
“……原来如此。”苏解语喃喃道,“这样也好,反正人死不能复生,知不知道真相也改变不了什么,倒不如少经历一份痛楚来得好,毕竟陛下这些年也够苦了。”
顾平川颔首道:“正是出于如是考量。”
苏解语便接着方才的话道:“而宋氏也只是罚了大笔钱财,并命壮丁充军。”
“嗯……说来这其实是少安的主意,觉着眼下既然要紧的是除掉西昭隐患,充足的军饷十分必要。既然宋家有钱,不如就让他们为朝廷出出力。”顾平川回忆起此事不由感慨晏云之的机智,笑道:“也是狠狠勒索了一笔,虽然看似没上酷刑,但对宋氏的打击可不小。钱财该上缴的上缴,土地该收公的收公,说是给保留了爵位以示感激,实则也只剩下空名罢了。”
“但留得青山在总是好的,若宋家真想东山再起,便在战场上杀出个功名来也不是不可能。”苏解语笑道。
而后二人一同想了想自己认识的那几个以宋落天为代表的宋家纨绔子弟,只觉这条路也当真任重道远,不由默契地相视一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