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些人,玄奘不由得深深叹息:“如果我还有水,或许可以救活他们吧……”
他支撑着虚弱的身体,跌跌撞撞地朝这支军队迎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过去,他帮不到他们,他们也帮不到他,过去干什么?
可他还是过去了——人,总是需要群体的。
可是,没容他走近,这支军队就真的如同被清风吹散的尘埃、被烈日熔化的冰雪一样,消逝无踪了。
原来他们真的是幽灵!玄奘呆立良久,心中苦笑不已。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蜃景,听瓜州人说,有些蜃景是人们心中的妄念凝结而成。
看来,我实在是太孤寂了,才会想到这些同我一样的天涯旅者……
玄奘决定休息,否则脑浆都要沸腾了。
一人一马并排卧在沙丘的暗影之中,赤离用蹄子刨开沙土,沙漠表层下二尺多深的地方比较阴凉,还储存着夜晚的冷气。他将自己和老马的身体半埋在沙子里,用一件旧僧衣遮盖住了头脸。
他知道大白天这么做很危险,沙暴一来,肉身就会被埋葬。不过他不在乎了,仰面躺在带着丝丝凉气的沙堆里,他只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舒适。
就这样睡着,不知不觉地进入下一个轮回,似乎也不错。
只是不知道,下一个轮回中,他是否还会出家修行,是否还会发愿去天竺求法,是否还会选择穿越沙漠……
他没有想太久,就困倦地昏睡过去。
睁开眼睛时,太阳已悄然挪到西边的沙丘下,瑰丽的红光披洒开来,使得半个天空都流金溢彩,丝绸般起伏的沙丘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玄奘躺在沙堆里,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被人拆成了一堆,难以平息的痛苦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这是一个多么痛苦的世界……
净土寺的老住持慧明长老曾经说过,对于一个真正的修行者来说,每一刹那的生死都是功课,让你在痛苦的极至中剔除肉身、思想和我执,进入到生命的真实状态。
真实状态……原来生命的真实状态就是这样的……
半天的休息让赤离恢复了一些体力,它抖抖身体站了起来,用目光催促主人尽快出发。这匹已经有过十几次沙漠经历的老马,比主人更清楚地知道滞留的危险。
玄奘终于下决心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赤离的头。面对这一路陪伴他的无言的道友,他觉得一阵难过,甚至羞愧——老马是多么的单纯,哪像我这样想东想西?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更接近于解脱的境界。
他牵着缰绳,再次朝着遥远的西方迈进。
虽然还是看不到终点,但走一步就离终点更近一步,这总该是没错的吧?
天完全黑了下来,那些明明暗暗的磷火又升了起来,仿佛无数鬼魂在身边环绕着。
玄奘又诵了一遍《往生咒》,这一次,游魂们没有走。他念起了观世音菩萨名号,可这些游魂仍固执地围在他的身边,不肯离去。
一股尖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直钻入他的耳膜。
玄奘默默诵起了《心经》,以抵挡那越来越难以驯服的心魔:“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渐渐的,他感到头顶有了一丝丝清凉的感觉,就仿佛有一道细细的清泉,从百会处直透入体内,虽然若有若无,却又是无比的轻安自在。
心魔终于被调服得安静下来,身边的那些大漠游魂渐渐散去,凄厉的呼声也变成了狂风的尖啸,狂沙,鬼怪,似乎都已远离……
难道这些鬼怪都是我的心造出来的吗?那么我的心又是什么?
第五天。t
烈日还在执著地照射着大地,整个大漠从地表到地下都热透了,每一粒沙子都在喊渴。
玄奘依然在大漠中艰难跋涉,他的体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大半时间处于头晕眼花和半昏睡之中,醒着的时间日渐减少,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像是正朝着世界底部沉没下去的一块浮木……
我已经走了多少路程了?前面还有多少路程?他不知道,只知那路遥远得永远也走不完,浑身被明亮的光和热包裹着,头沉重得抬不起来,眼前金星乱飞,那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天花烂漫的佛国如今只化作心中的一滴甘泉。
辽远的天空,无尽的荒漠,苍老的岁月……
时间似乎静止了,今天是对昨天的重复,明天又是对今天的重复……只有偶尔刮起的阵阵狂风,才会让他稍稍提起一点精神来。
如果沙子也有思想,它们难道就不寂寞吗?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盘旋,漂流,筑起一个又一个沙丘……如此简单地重复自己,难道,它就不会感到厌倦吗?
你感到厌倦吗?大漠就像一个饱经苍桑的老人,一个目光深邃的智者,他在反问这个年轻人——暮鼓晨钟年复一年,你是不是因为厌倦了这些,才上路的呢?
不,我当然不是。
呵呵,我也知道你不是,大漠带着几分调侃的口气说,因为,我也不是。
玄奘苦笑着摇头,他不明白,自己和大漠,究竟谁更倔一些呢?
热浪使他的视野产生幻觉,厚厚的热气层在地面之上不远的地方像水汽一样漂浮着,四周了无生机,连一点儿阴影都没有。
“四弟,四弟……”
是长捷兄长在叫我吗?多么熟悉而又温和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