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看着座下跪着的申时轶,他全身都湿透了,雨水从他头发、脸上、衣服上滴下来,很快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小水滩,颧骨上有瘀肿,眼睛幽深得像海一样。
外面的雨势已经减小,殿内没经她的吩咐,没有燃灯,她看着自己这个最为疼爱、也最引以为傲的孙子,没有责怪他衣衫湿重就来面圣——本应该是天潢贵胄的大晋皇孙,现在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了。申正的那一个儿子,自己几乎没有见过,申时轶与那孩子之间,也不可能会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这无关感情,这是一个皇族的骄傲和尊严。
祖孙之间的隔阂鸿沟,不可避免得越来越大了。
“你去看了郑王。”霍昭的声音低沉。
“是的。”申时轶亦低声道。
他抬起眼睛。有万千的话语想像女皇问出来,在许久以前的孩提时代,童言无忌,他曾依偎在她的怀里问她,为什么以前见过的大堂兄不见了——那是申正第一个儿子,彼时还是皇太孙,而她是一向疼爱他的祖母啊,有什么话不可以问。女皇当时递给了他一颗糖和一把小弓箭。
然而现在,两两相望,俱是无言。她不记得对他的疼爱吗?他不记得她对他的疼爱吗?可是有一把叫做至高权力的刀,在二人之间划下深深的鸿沟,越来越大,无可弥合。
“下去吧,”霍昭淡淡道,“明日到金吾卫复职。”
“是。”申时轶站起身,后退几步,转身离开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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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平殿下回来了!”侍女急促的、故意压低的声音,像是夏日里一阵急密的细雨,斜斜得打向平静的心湖。
虞盛光站起身,她的眸子瞬间亮了,向门口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重新到榻上坐下。
“殿下,”小侍女是夭桃故于宫变后,新从外殿擢升上来的,关切得看向自己的主人。
一时色戒来了,向虞盛光点点头,盛光甚至觉得有瞬间的眩晕,申时轶真的回来了。
“郡王爷在大殿向陛下回话,”色戒告诉她,“他去看了郑王,出来时和霍大人两人打了一架。”
虞盛光听到那个人,脸白了白,想到宫变当晚他对自己做的事,虽然她是无辜的,也常常命令自己不要再去想,但每回想起,总是深深的羞耻。
如果女皇真的要把她嫁给霍煌……
鸵鸟从沙坑里钻出来,看见的会是什么景象?
她站起身,来到窗前,外面的雨势减弱了,但仍然密集,天还未开,色戒道,“郡王爷要和陛下说话,得等一下才能结束。”
虞盛光半晌没说话,雨一直下,方才怒击长空的雷声,现下化作了一阵隐约的鼓点,遥遥消失在天际。她忽然有了一点明白,临渊阁与豫平郡王一别时,满树的珍珠梅真美啊,美的刺痛人眼。
重新回到榻上坐下,小公主坐直身子,却垂下颈项,“或许,”她淡淡得道,“他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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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平郡王申时轶从山西归来,仍担任金吾卫右将军一职,宫变霍煌立功,女皇赏其为济宁侯,却没有提升他的官职。大理寺卿年老,乞骸骨,女皇命贺思兼任洛阳令和大理寺卿,并将二十多年前先文宗帝时被罢官驱逐回家的太常寺少卿、也即是崇元郡主的亲外祖父召回,仍任原职,公主的势力和地位,大大得到提升。
这一日女皇登山巡游,带心爱的公主、臣子们同行。
临时扎帐完毕,虞盛光与女皇一道,更换了戎衣出来。只见天清气朗,青山绵延,脚下一大片缓坡直通山下林中,是行猎的好去处。这是皇家山林,平素不准百姓进入,是以那些小动物们也不怕人,一头麋鹿远远得向这边望过来,看见山头上旌旗飘扬,有猎狗的咆哮声,转过身,弹跳着跑开。
女皇心情不错,戎衣和头盔显出她的圣人英姿,虞盛光的马就在她身侧,看向下面一身明光铠甲的申时轶。
她昨晚梦见他来到她的宫殿,自己穿着宽大的衣裙,哭湿了他的前襟。此刻阳光强烈,在眼前闪耀过七彩的斑点,一瞬间她不清楚昨天夜里到底是不是一场梦,就像他和她之间的第一个吻,他在某一个偏僻宫殿的窗台子上捉住了她,她倾身一斜,像是花瓣上的露水跌落到地上,骄矜的少女心再珍贵,也敌不过吸引的重力。
罢了,如果申时轶想法有了变化,必定是有他的不得已,虞盛光想到他的父亲、郑王、还有他的母亲,年少的轻快像是浮在这些沉重布景上的繁丽的花,当事情发生了,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当做那沉重的东西不存在。繁花再美,或许都会像那颗露水一样,化成一颗一颗,消弭在这空气里。能够被记住,或许就是它们存在的意义。
如果他已做出了选择,她也不能够再沉浸缠绵下去。
然而想通了就会不痛吗,决定了就可以把它立刻切割下去吗?真的就不怨愤吗?当出发的哨音尖锐响起,她纵马跃出,马儿像离弦的箭,一径冲发到山谷下面。
“跟着公主,保护好她!”女皇命令女武官和侍卫们。
“是!”
其他人也呼喝着猎狗,百余匹骏马向山下的林间分散着出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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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中午时,大家的收获已经颇为丰富。
野兔、松鼠、獐子、麋鹿、狐狸,林林总总得堆了一地,听说儿郎们还猎到了一头熊,女皇也亲自猎到一只小狼,大是开怀。
晚间才有宴,中午她命虞盛光与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