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警察局出来,已经一百二十多个时辰没有见到阳光的我忽然被晃了眼。虽然晚秋的风已经凛凛得刺骨,但阳光依旧无情的温煦、宁和――这样的好天气,就像从来没下过雨、从来没有结过霜一般,把一切都推得一干二净。
然而昨夜,还是雷鸣电闪的一夜。
此刻,只觉得天格外的蓝,空气格外的清新,一颗心和天气似的,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是身上还带着那股死耗子和嗖饭的味道,在微风的吹拂之下格外呛鼻子,依旧提醒着我――过去的几天几夜不是梦。
昨日下午,母亲来看我,告诉我说已经完全答应了元存劭的条件,把王氏旗下的三百多家茶庄,无论是开张的,还是歇业的,统统划到了元氏名下。这一次,估计是元存勖唯一不肯介入的一次了吧。不过,兄弟得不到的东西,外人或许能得到。山本那么贪婪的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不会被轻易打发的,谁知道是怎么分呢?不管了,不管了。
又听母亲说,方云笙听闻我的事情,本来也赶回来了,只是才到半路,已经得到母亲的消息,说我已经出狱,又加上雅加达等地的茶庄生意事情不断,出了几件急迫的单子,又不得不从半路返回,赶忙回去了。
我可以想象出他们一心为我焦虑的样子。人生而如此,夫复何求?众生皆是彼此的过客,如有人肯为你寄一分心、守一分念,便是世间最为珍贵的情谊了。
我慢慢的挪移着脚步,一边理着又脏又燥的头发,一边四下里搜寻着:没有家人来接我――不见母亲、大嫂、小杨……一个都没有。
只有一辆福特。
远远看去,只见元存勖抱着头,手里攥着一件外套,斜着身子靠在车上,像是十分乏累的样子。一向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堆荒草;一身普通的黑色西装已经发皱,上衣的外套没有系扣子,也没有打领带,裤腿上也都是泥点子。
这个形象的他,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停住了脚步,凝然看了他好久,不想打扰他的片刻休憩。
忽然,一阵风来,我禁不住猛烈的咳嗽起来――在阴冷潮湿的牢房里着凉受寒是不可避免的。这时,他才忽然注意到我的出现。忙走上前,有些黯然而心疼的扶住我,说,“你出来了!让你受苦了。”说着,他把手里的外套披到我的肩上。
我说不出话,搭着他的胳膊,孱弱的往外走着,腿上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但还是努力的迈着脚步――一股回家的渴望驱使着我。
元存勖解释说,“山本不让王家的人靠近警察局,怕有人闹事,所以我来接你回家。”
我停住,看着天空,迎着风,流下了泪――我、王家,从今天开始,什么都没有了。我喃喃的说着这几个字,脑海中父亲和大哥的容颜越来越远。
“你还有我。”他凝然看着我,给我最为恳求的回答。
我看着他,一张古铜色的脸上,依旧残留着那五道血红的印迹。凝然的注视中,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元存劭的眼里,王家遍布全国的三百余家茶庄或者可以抵我的性命;但此刻在我眼里,金山一般的富贵都不足以抵眼前的这一道道血痕。
蓦地,我扑到他的怀里,没有声音的低泣。这一刻,我像是找到了避风港,觉得平风浪静,内心安详。只不过,残酷的现实是,此刻的我已经触礁沉船。
可是,元存勖已经看淡,我也不需再去懊悔。正所谓俗世翩翩,让你我浅尝爱恨;寒星冷月,共你我相伴浮生。既然那么多凄风苦雨都已经一起走过,余下之浮生,亦不妨继续打磨,如一对璞玉,自然天成者本是寥寥,琢磨之后才是完璧。
第百六十八章劫后余生
回到家中,我便发了烧,卧床不起。不仅仅是因为在监狱中忍饥挨饿、受冷受冻积下的伤寒病,还有之前胳膊上残留的旧伤――因为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和治疗,一段肉上有的部分生了几欲腐烂的脓疮,有的地方则已经结下了坚硬的痂,其惨状令人不忍直视。总之,整段胳膊再也不是白皙水嫩如嫩藕了,简直像一根烧到半截的朽木。不过,把命捡回来已经实属难得,还管什么胳膊?没有伤臂之痛,怎知平安可贵呢?
就这样,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恍惚还记得,每天都被母亲、大嫂等人轮流喂药、喂饭,混混沌沌,痴痴呆呆,像个植物人似的。约摸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在监狱里,缩在斗室中我尚能够数的清时辰;回到家,我反而混乱了,理不清过去的时间。大概是十几天的样子吧,我的精神才渐渐好转起来。
一日早上,才睁开沉重的眼皮,便看见一张熟悉的清秀的脸庞,正在微笑的看着我,这是――
苏曼芝!
她梳着整齐光滑的发髻,一双眼睛透着明白的光;脸色呢,也不再是先前那般苍白无血色,而是泛着淡淡的红润,犹如初生的早霞一般,柔美妙丽如初见。
我伸出手用力的揉了揉眼睛,睁大再看,惊诧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曼芝,真的是你在这里?我不想醒,怕这是一场梦――”
“你不要怕,醒来吧,我不会离开的。我要在这里陪你一整天。”苏曼芝说着,朝旁边的几个人确信似的看了一眼。
她的影像真真切切的在我眼前晃动。我许久未听到她如此正常而清丽的声音了。翘起的酒窝里,也许久未泛起欢快的笑容了。
真的不是在做梦?